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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了十步,停了。

风卷着灰烬在我俩之间打旋,像一场没名字的葬礼。

我坐在血泊里,胸口八十七道刀痕正一寸寸往外渗着黑血,黏稠得不像人血,倒像是从地底爬出来的某种残魂的汁液。

我没拦她,也没说话。

甚至连呼吸都压到了最低——轻得像一片雪落在枯叶上,不敢惊动这荒原上唯一还活着的影子。

我知道她在等。

等我喊她。

等我唤她一声“瑶儿”,像从前那样,带着三分懒散七分宠溺,把她从冷风里拉回来;等我嘶哑着嗓子说“别走”,哪怕只是一句求饶,也好过这死一般的沉默。

她需要一个声音,一个能让她回头的理由——哪怕那理由是软弱,是依赖,是旧日执念的回光返照。

可我不能喊。

这一局,必须让她先走远,远到连梦都追不上。

人走后我才敢喘气。

不是装的。

疼得发抖,冷汗浸透内衫,像有无数根烧红的针在骨缝里来回穿刺。

可笑的是,我居然还在笑。

嘴角咧开,牵动裂开的唇角,血顺着下巴滴在雪上,绽出一朵朵暗红的花。

她问过我:“要是我不喊你呢?”

那句话,比刀还利。

不是质问,不是控诉,而是一种试探——对“呼唤”本身的怀疑。

她开始想:为什么一定要喊?

为什么一听见“尘哥”这两个字,心就像被火烧过?

为什么恨着他,却仍会停下?

井若残存,必藏于这种“不确定”的缝隙里。

它不会放过一个开始动摇的信仰,哪怕那动摇是恨。

恨也是执念的养料,是井的根须能钻进去的裂缝。

所以我必须让她以为——我彻底垮了。

垮到连名字都不想要了,垮到连呼救都懒得发出。

我要让她亲眼看见,那个被她刻进骨头里的“尘哥”,已经死在雪地里,只剩下一具还在流血的空壳。

只有这样,它才敢重新探出头来,嗅一嗅这具“尸体”是否还有温度。

我用还能动的右手,一点点爬向驿站角落。

断骨摩擦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耳边磨刀。

我不敢运劲,不敢调动内息——那会暴露我还未完全崩溃的事实。

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挪,血拖出长长的痕迹,像一条通往地狱的引路绳。

到了墙边,我撕下衣襟,却不包扎伤口,反而将掌心按进肋下的血窟窿,狠狠一搅,掏出一把温热的黑血,抹在斑驳的土墙上。

一圈,两圈,三圈……画的是“倒悬阵”的残纹——缺了三角,断了两线,看似残破不堪,实则暗藏逆引之机。

这不是为了启动阵法。

是为了“留味”。

血里混着我心脉中刚刚枯死的黑花灰烬,那是曾瑶执念的残渣,也是井曾寄生过的证据。

我把它们涂在墙上,就像猎人留下腐肉的腥气,等夜里的豺狼来嗅。

然后,我把她丢下的刀捡起来,插进地缝。

刀柄朝西——正是她离去的方向。

不是指向她。

是引她。

刀是信物,是锚点。

只要它还立着,她的影子就还没彻底断。

而井……最擅长借“未竟之事”重生。

做完这些,我躺下,闭眼。

意识像沉入一口深井,一层层坠落。

这是第十一次使用“知识洞察眼”后的后遗症——记忆断片如玻璃渣般扎在脑海里,每过十分钟,我就要失忆一次,忘了前一刻做过什么,说过什么,甚至忘了自己是谁。

但我记得目的。

我在等。

等那口井,从她心底的裂缝里爬出来,顺着刀柄、顺着血纹、顺着我尚未冷却的躯壳,重新探出触须。

我在最深的意识碎片里默念,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来啊……看看你种的人,是不是真死了。”

风渐渐小了。

雪也不再落。

天地间只剩下一种静,那种静不是安宁,而是窒息前的屏息。

我的眼皮沉重如铁,身体已接近极限。

可就在意识即将滑入又一次失忆的深渊时——

风,停了。

不是自然的停,是突兀的、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断的停。

连灰烬都不再打旋,凝在半空,像被冻住的尘埃之舞。

我虽闭眼,却能“听”到。

那是“知识洞察眼”残余的震荡在预警——某种东西,正在靠近。

不是人。

是比人更古老、更阴冷的存在。

它醒了。三更天,风停了。

不是渐止,不是缓歇,而是像被一双手从天地咽喉处死死掐住,骤然断绝。

连雪尘都凝在半空,仿佛时间本身也被冻住了一瞬。

我闭着眼,可眼皮底下那片漆黑却在震颤——知识洞察眼的残波在颅内嗡鸣,像锈蚀的铜铃在脑髓深处摇晃,发出只有我能“听”见的警讯。

它来了。

不是人,不是鬼,也不是风雪里的野魂。

是“念”的影子,是执念的残丝织成的伪灵,顺着曾瑶留下的足迹,一寸寸爬回这驿站。

它循着血气,循着未熄的“名”,循着那声她终究没喊出口的“尘哥”——它以为我还活着,但已濒死;以为她已走远,但心未冷;以为这具躯壳还能被重新填进去一个“陆尘”。

它想错了。

我嘴角咧开,血顺着裂口淌进牙缝,腥甜得发苦。

我任由那股阴冷的气息贴地游走,像蛇般滑过我的脚踝、腰侧、脖颈,最后悬停在我胸口那八十七道刀痕之上。

它在嗅,它在试探,它在寻找那颗跳动的“心”——可它不知道,我早把真心跳进了地底三尺,埋在驿站奠基时的祭坑里,换上了一块从古墓盗出的“伪心残片”,泡了七日七夜的“无名毒”。

这毒不杀人,只杀“名”。

谁若执着呼唤我,谁若执迷“陆尘”二字,谁若妄图以记忆为引重铸我的存在——那记忆就会腐烂,名字就会溃烂,连带着执念一起,化作脓血。

它吸了第一口血。

就在那阴影触碰到我肋下血窟窿的刹那,我几乎“看”到了它贪婪的形状——一团扭曲的暗雾,中心浮着半张脸,是我,又不是我,像是从千万人记忆中剥下来的皮,拼凑成的神像。

它张口,将我的血吞入,随即,那雾中发出一声极轻的、满足的叹息。

然后,它开始重塑。

它要用我的血、我的伤、我的沉默,重新编织一个“陆尘”——一个更听话、更温顺、更依附于“曾瑶呼唤”的傀儡。

它要让这个名字活着,哪怕主人已死,哪怕信仰已裂。

可它不知道,这血里泡着的,是能让“存在”都腐烂的毒。

它吸得越深,形体就越扭曲。

那团雾开始冒泡,像是滚水浇在冰上,边缘不断剥落,化作黑烟逸散。

它没察觉,仍在贪婪地汲取,以为这是复活的契机。

我笑了,血从嘴角溢出。

可就在这笑尚未散去的瞬间——

胸口那块伪心残片,突然一震。

不是跳动,不是搏动,而是……动了。

它竟顺着伤口往外爬出半寸,像是活物般要逃离这具身体。

我猛地抬手按住,掌心压得极狠,骨头咯吱作响,可那东西仍在蠕动,像有谁在它内部轻轻叩击,一声,又一声。

紧接着,我的喉咙一紧。

不是我控制的。

一道低语,从我嘴里溢出,声音沙哑、古老,像是从地底墓穴里爬出来的回声:

“……主不归,信犹在……”

不是我说的。

我瞪着黑暗,瞳孔收缩。

那话不是思想,不是语言,是某种更原始的东西——是“信”的残念,是“名”被供奉时留下的烙印,是这世道对“陆尘”这个符号的集体执迷,正在借我这具残躯发声。

它想续命。

它想借我的嘴,重新宣告它的存在。

我缓缓抬起沾满血污的手,指尖在空中虚划——一道残缺的倒悬阵纹,在血雾中若隐若现。

刀柄仍插在地缝,朝西,指向她离去的方向。

风未起,雪未落,天地如棺。

我在黑暗中睁眼,盯着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夜。

你想演?

那老子就陪你,演到底。

——直到你,自己喊出那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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