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现,前院青砖地上凝着的薄霜在朝阳下泛着冷冽的光。赵明远热情的把李天佑送到院门口,两人并肩而行唠着家常,从百姓们的年夜饭聊到街头新刷的标语。赵明远步伐矫健,呢子大衣下摆随风扬起,卷起细碎的冰晶,在阳光下划出晶莹的弧线。
正说着,一名小战士急匆匆迎面跑来,稚嫩的脸上沁出细密汗珠,在寒冷的空气里瞬间蒸腾成白雾。“报告营长...... 科长!” 小战士跑得太急,脚跟并拢时用力过猛,绑腿带子都松了一截,歪斜地垂在小腿旁,“石景山钢铁厂第三车间的刘大锤带人把厂部围了,说...... 说新政府和旧衙门一个样,都是画饼充饥的主。” 他说话时声音发虚,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褪色的军装下摆,眼神中满是不安。
赵明远听闻,猛地驻足,皮靴跟重重磕在条石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刘大锤?就是那个抡铁锤砸过日本监工的老刘?” 他摘下棉帽,用力掸了掸上面的雪沫,露出鬓角斑白的发茬,神情中满是诧异,“正月初五咱们给工人家属送棒子面的时候,他婆娘不是还塞给我一兜烤白薯?” 话语里透着难以置信,那个热情的工人家庭,此刻竟带头闹事。
“就是那个老刘!” 小战士眼睛突然亮起来,像是抓住了重点,“可他今早举着饭盒在锅炉房顶上喊,说配给粮掺了三分之一的橡子面,蒸出来的窝头要毒死人......” 话还没说完,东厢房突然传来急促的电话铃声,接线员扯着嗓子喊:“石景山专线!” 尖锐的声音划破小院的紧张气氛。
赵明远脸色骤变,眼中闪过一丝焦虑,他顾不上与李天佑继续交谈,转身便朝着旁边办公室疾步奔去。李天佑站在原地,望着赵明远离去的背影,心中也不禁泛起一阵担忧。
李天佑倚着月亮门没有动弹,目光扫过院角新砌的煤球堆。煤球整整齐齐码成八角形,顶上还苫着防雨的油毡布,边角压实得严严实实。这让他想起旧警察局门口那些永远塌着半边的煤山,巡警们随意的棉鞋印子能把蜂窝煤踩成黑雪,新旧对比,反差强烈。
厢房办公室内,电话听筒在木质桌面上不断震动,发出刺耳的声响。赵明远一把抓起听筒,语气严肃而急促:“我是赵明远,说!” 听筒里传来嘈杂的电流声和隐约的叫嚷声,对面的声音显得慌乱而激动,断断续续地汇报着石景山钢铁厂的情况。赵明远的眉头越皱越紧,脸色也愈发凝重,时不时地回应几句:“稳定住局面!”“千万别激化矛盾!”
“李同志?” 赵明远接完电话匆匆折回来,手里多了一卷泛黄的地图,边角磨损得厉害,“我记得你说四季鲜有段时间每天从南城运进来五十担菜,车队走的是永定门外的土路?” 他迅速把地图抖开,铺在廊下的石桌上,食指重重戳在一处墨渍斑斑的标记上,“石景山粮仓到厂区这条道,你们拉过货没有?” 目光紧紧盯着李天佑,满是迫切。
“今年冬天上冻前还走过两趟。” 李天佑凑近细看,发现地图边角用红铅笔标着密密麻麻的符号,像是某种暗码,透着神秘。他指着地图说道:“过卢沟桥往西二十里有个岔道,前阵子国军撤退时炸塌了半边,现在用枕木搭着便桥。不过桥面窄,大车通行得格外小心。”
赵明远突然猛地拍了下褪漆的廊柱,惊得梁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四散而去。“难怪!运输队绕道走门头沟要多耗三小时,偏偏咱们会开卡车的只有六个司机。” 他眉头紧皱,迅速转向小战士,语气急促,“去把车队的王铁牛叫来,就说我要借他那本《美式卡车维修手册》。厂里的运输出了问题,得赶紧解决!”
“等等。” 李天佑摸出兜里半块烤土豆,表皮烤得焦黑,还带着丝丝热气,这是方才院里一位大娘硬塞给他的,“跟王师傅说,南门大街徐记酒馆存着二十桶 75% 医用酒精,能当防冻液使。现在天冷,卡车水箱容易冻坏,酒精兴许能解燃眉之急。”
小战士攥着土豆愣住了,没想到李天佑会在这时候提供帮助。赵明远却爽朗地笑起来,眼尾的皱纹里还沾着机油印子,透着常年劳作的痕迹,“好小子,连我们修车缺酒精都知道...... 这消息来得太及时了!”
赵明远紧紧拉着李天佑的手,说什么也不放他走,掌心的温度透过蓝布棉袄传来,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小李,你可不能走!”赵明远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你对城外交通门儿清,快跟我回办公室好好说道说道!”
两人刚迈进办公室,前院就传来震耳欲聋的引擎轰鸣声,像闷雷滚过胡同。王铁牛开着辆卡车风驰电掣般冲进来,车身上贴满的 \"劳动光荣\" 标语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车斗里摞着的麻袋破了个大口子,金黄的玉米粒不断漏出,洒在印着青天白日徽章的旧公文箱上,在冷冽的天光下泛着细碎的光芒,仿佛撒了一地星星。
王铁牛裹着件磨出棉絮的军大衣,整个人壮得像座铁塔,往赵明远跟前一站,带起一阵裹挟着机油味的冷风。“赵营长,您找我?”他的大嗓门震得桌上搪瓷缸里的茶水泛起层层涟漪,说话时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他布满老茧的手掌重重按在地图上,京张公路某处被红铅笔狠狠划了个叉,那里正是国军撤退时炸毁的十八里桥。
赵明远从堆满报表的榆木桌后抬起头,解放帽檐下几缕白发沾着煤灰,脸上满是疲惫与焦急。他抓起半块掺了麸皮的窝窝头,重重砸在桌上,黄澄澄的碎渣溅到运输计划表上:“我问你,钢铁厂三千工人的粮食为什么没送到?食堂晌午就熬了两锅照见人影的棒子面粥!”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眼睛死死盯着王铁牛。
王铁牛蒲扇大的巴掌拍得地图簌簌发抖,震得桌上的钢笔都跳了起来:“狗日的国军撤退的时候把永定河冰面都炸裂了,运输队只能绕道,”说到激动处,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结着血痂的鞭痕,触目惊心,“您瞅瞅,昨夜里骡马惊了,三车高粱米翻进山沟,我拿鞭子抽自己都没把粮食抢回来。营长,真不是我老牛掉链子,运输队一共十辆车,能动弹的就八辆,可会开车的司机只有六个人......” 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带着无奈和委屈。
“别给我找理由!”赵明远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搪瓷缸 \"当啷\" 作响,“之前把任务交给你的时候,你可是拍着胸脯领了军令状的,现在工人粮食供应不上,情绪激动闹罢工,你说怎么办!”
“狗日的国军撤离的时候把路炸了,大车开不过去,只能绕道,用骡马送又来不及。我手底下的人已经几天没合眼了,实在是找不到会开车的呀,您但凡再给我一个司机我也能周转过来......”王铁牛梗着脖子辩解,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绝望。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急促的自行车铃声。一个穿灰布棉袍的通讯员跌跌撞撞闯进来,眉毛上还沾着冰晶,哈着白气报告:“赵科长,厂里又来电话了!工务科长老周带着二百多号人坐在铁轨上,说要饿着肚子怎么炼钢支援前线......”
赵明远猛地站起来,军装肘部的补丁绷开线头。他抓起电话摇把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角落里突然响起清亮的声音:“报告首长,我会开车!”
李天佑举着手从糊满报纸的墙边走出来,蓝布棉袄袖口露出半截白衬衫,那是徐慧真用美军降落伞给他改的,针脚细密整齐。
王铁牛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一把像拎小鸡似的把李天佑拽到跟前,身上浓重的机油味混着马粪气息扑面而来:“你小子开过卡车?知道道奇 t234 的离合器多沉吗?”他的语气里满是怀疑,“上个月三营有个愣头青把车开进拒马河,现在还在医院接骨头呢!”
“去年打天津运海鲜,冰面上开过五十公里。”李天佑不动声色地挣脱了王铁牛的大手,后退半步站稳。他眼前闪过空间里那几辆美制吉普和军卡,没人的时候他没少偷偷练习,方向盘的握感早已烂熟于心。
办公室内,空气仿佛被凝重的气氛压得凝固,只有墙角炭盆偶尔发出的 “噼啪” 声打破沉寂。就在李天佑自报会开车后,角落里一直默不作声整理文件的老陈突然抬起头,目光透着审视:“年轻人,开车可不是儿戏。现在路上到处是未爆的地雷,还有国军撤退时设的路障,你当真有把握?”
他边说边从文件堆里抽出一张皱巴巴的图纸,那是国军炸毁桥梁的分布图,上面用红笔圈出了多处危险区域。“就说这十八里桥,表面看着是用枕木搭了便桥,底下暗桩松动,前儿个有辆运药的车就栽了进去。” 老陈的手指重重戳在图纸上,“你知道怎么判断路面承重?怎么避开那些隐藏的陷阱?”
一旁负责后勤的张大姐也忍不住插话,她刚从外面回来,围巾上还沾着雪粒:“小赵啊,可不能病急乱投医。上个月新来的小吴,看着机灵,结果连换挡都不利索,差点把油桶引燃。” 她转头看向李天佑,语气里带着长辈的担忧,“孩子,你要是没十足把握,可别硬撑,这不是闹着玩的。”
赵明远皱着眉头在屋内踱步,军靴踏在青砖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忽然停住,目光扫过众人:“现在不是犹豫的时候!钢厂两千多工人饿着肚子,再等下去,人心散了,北平的工业根基就动摇了!” 他抓起桌上的搪瓷缸猛灌一口,却发现早已凉透,随手又重重放下,“小李既然敢站出来,必有底气。铁牛,你路上多盯着点,要是真有本事,咱们就多一条活路!”
王铁牛挠了挠头,粗大的手指蹭过下巴的胡茬:“行!反正死马当活马医,路上我先教他几招应急的。要是这小子真能把粮食送到,我老王以后见他喊一声‘师傅’!” 说罢,他一把搂住李天佑的肩膀,大步往门外走去,厚重的军大衣扫过门框,带落几片墙灰。
李天佑被王铁牛拽着往外走时,只来得及回头喊了一嗓子:“麻烦赵科长通知我家人一声,别让他们惦记......” 话音未落,人已经被塞进了卡车驾驶室。
暮色渐浓,寒风如刀。李天佑蜷在道奇卡车的驾驶室里,仪表盘裂痕间结着冰花,后视镜上拴着的红布条在朔风中猎猎作响,仿佛一面小小的战旗。王铁牛甩着马鞭在前头开道,骡马队脖颈的铜铃与卡车的轰鸣惊起满山寒鸦,扑棱棱的翅膀声里,车队向着暮色中的石景山钢铁厂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