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林茧声
纸鹤消失的第七天,肖飞站在南天门的望京台,指尖捏着半片残破的鹤翼。那原本该是送往冥界的家书,此刻却像被强酸腐蚀过,边缘焦黑发脆,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怨气。
“已经有三百七十二只纸鹤失踪了。”月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刚从人间驿站回来,青衫上还沾着雾水,“最后一只消失在淮南郡的迷雾森林上空,信使说看见一道红光拽着纸鹤坠进林子里。”
雅玲捧着灵珠走来,珠子里映出无数焦急的魂魄——那些没能收到回信的魂灵,胸口的执念又开始凝结,像墨滴入水般在忘川河上晕开灰雾。“再这样下去,忘川河的怨气会重新滋生。”她指尖抚过灵珠表面,那里还留着跨界家书开通时,无数魂魄释然的暖意。
肖飞将残翼凑到鼻尖轻嗅,一股甜腻的腐朽气钻进鼻腔:“是执念被强行扭曲的味道。”他转身望向淮南郡的方向,云层在那里呈现出诡异的暗紫色,“备法器,去迷雾森林。”
迷雾森林的入口藏在一道断裂的山涧后。寻常人靠近时,只会看见漫无边际的瘴气,可当肖飞祭出灵玉令牌,瘴气便像被无形的手拨开,露出条被落叶覆盖的小径。路面上散落着零星的纸鹤残骸,有的翅膀被撕成碎片,有的腹部被剖开,里面的字迹已被墨色怨气浸透,看不清原本的内容。
“这些纸鹤是被硬生生扯下来的。”月飞捡起一片沾着泥土的鹤羽,上面还留着指甲掐过的痕迹,“像是有人在憎恨这些文字。”
雅玲的灵珠突然剧烈震颤,珠子里映出前方的景象:无数纸鹤被密密麻麻地挂在树枝上,它们的翅膀被黑色丝线缠绕,身体肿胀成椭圆状,正一点点化作暗紫色的茧。茧上布满血管般的纹路,隐隐能看见里面有东西在蠕动。
“那是什么?”雅玲的声音发颤。
肖飞握紧腰间的佩剑,剑柄传来冰凉的预警:“是被禁锢的思念,正在被转化成别的东西。”
往前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森林突然开阔起来,形成一片圆形的空地。空地中央的老槐树上,挂着最大的一只黑茧,足有半人高,表面的纹路正随着某种呼吸起伏。而那些从树上垂落的丝线,像蛛网状交织着,将周围的纸鹤茧串联在一起,构成一个诡异的茧巢。
“咔嚓。”
一声轻响从树后传来,像是有什么东西踩断了枯枝。三人同时戒备,却见个穿红衣的少女从树后转出,她赤着双脚踩在腐叶上,裙摆上绣着繁复的缠枝莲,可那些莲花的花瓣却都是尖刺形状。
少女的头发漆黑如墨,垂在肩头时,竟有几缕自动缠上旁边的茧丝。她望着肖飞三人,嘴角勾起抹奇异的笑:“客人来得比我预想的早。”
“是你把纸鹤变成这样的?”月飞的长剑已出鞘,剑尖直指少女。
少女却像是没看见那柄剑,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身旁的黑茧,茧壳在她触碰下微微发亮,里面传来模糊的呜咽声。“你看它们多痛苦。”她的声音很轻,像羽毛扫过心尖,“‘阿爹记得添衣’‘囡囡别怕’‘等我回来’——这些话压在魂魄心头,压在活人眉间,不是很沉重吗?”
肖飞注意到她抚摸茧壳的指尖泛着青黑:“所以你就把它们变成茧?”
“不是变成,是解脱。”少女突然提高声音,周围的黑茧同时震颤起来,发出嗡嗡的共鸣,“我帮它们忘了这些话,忘了牵挂的人,这样大家都轻松了,不好吗?”
雅玲的灵珠突然射出一道白光,照在最近的一只茧上。茧壳瞬间变得透明,里面赫然是只被无数黑线缠绕的纸鹤,而那些黑线的源头,竟是纸鹤上那些饱含思念的字迹——“娘,今年的麦子收成好,您在那边能闻见麦香吗?”
“你在吞噬思念里的灵力!”雅玲惊呼,“这些文字里的牵挂,本该滋养魂魄安然转世,却被你炼成了怨气!”
少女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猛地转头看向雅玲,眼底闪过一丝猩红:“滋养?你知道这些牵挂有多碍事吗?”她突然指向老槐树最高处的茧,“那是个战死的将军,死前总想着没能给女儿过十岁生辰。你以为他的思念是暖的?那是烧得他魂魄都要裂开的火!”
随着她的话音,那只茧突然裂开道缝隙,里面渗出暗红色的雾气,隐约能听见个男人压抑的哭声。
肖飞突然想起开通跨界家书时,确实有个铠甲魂魄,总把写着“囡囡生辰”的信纸贴在胸口,灵珠触碰时,那信纸烫得像块烙铁。“思念是苦的,但那是魂魄转世前最后的念想,你无权剥夺。”
“我有权!”少女突然尖叫起来,周身的红衣无风自动,猎猎作响,“我亲眼看见过,这些念想会变成什么!”
她的身影突然化作一道红影,瞬间出现在肖飞面前,指尖的指甲变得尖利如刀,直刺他胸口的灵玉令牌。月飞的剑光及时拦下这一击,金属碰撞声在林间回荡,震得周围的黑茧纷纷坠落,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不是人,也不是妖。”月飞退到肖飞身边,剑身上凝着层薄冰,“是执念凝结的灵体。”
少女落地时,裙摆扫过地上的碎茧,那些暗红色的雾气立刻被她吸入体内,她的眼睛变得更红了:“五十年前,就在这片森林里,我等了哥哥三天三夜。他说打完仗就回来娶我,还说要在这棵槐树下埋坛女儿红。”
她指向老槐树的树根处,那里确实有个新挖的土坑,隐约能看见坛口的红布。“可我等来的,只有他被腰斩的消息。那些说要带他回来的人,那些说会照顾我的人,转头就把我卖给了山里的猎户。”
雅玲的灵珠突然剧烈发烫,里面映出五十年前的景象:一个穿红衣的少女跪在血泊里,怀里抱着半块染血的铠甲碎片,周围是村民们冷漠的脸。而她胸口的执念,与眼前的少女如出一辙。
“后来我死在了猎户的鞭子下,魂魄就困在这片林子里。”少女的声音变得空洞,“我看着那些纸鹤从天上飞过,听着里面的话,就像看见当年的自己——那些承诺啊,思念啊,最后只会变成剜心的刀子。”
她猛地抬手,无数黑丝从地底钻出,缠向肖飞三人:“不如都忘了!都变成茧!这样就不会再痛了!”
月飞挥剑斩断袭来的丝线,却发现那些丝线落地后立刻化作新的黑茧,里面传来婴儿啼哭般的呜咽。“不能硬拼,这些丝线会吸收攻击的力量。”
雅玲突然将灵珠举过头顶,珠子里涌出柔和的白光,笼罩住周围的黑茧:“你看清楚!”
白光中,那些黑茧渐渐透明,露出里面的纸鹤。有封写给亡妻的信上,丈夫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房子,旁边写着“儿子会爬了”;有封写给爹娘的信里,戍边的士兵用血画了个笑脸,说“今年的军功够换块良田了”;还有封没写完的信,是个小姑娘写给早逝的弟弟,纸角沾着泪痕,说“姐姐替你吃了桂花糕”。
“这些不是刀子。”雅玲的声音带着哭腔,“是他们活下去的念想啊!”
少女愣住了,那些黑丝的攻势慢了下来。她望着白光中的纸鹤,眼神里闪过迷茫,像是想起了什么。
肖飞趁机祭出灵玉令牌,令牌上的“止戈”二字发出金光,落在老槐树最高处的茧上。茧壳应声而裂,里面飞出只完好的纸鹤,上面是那个将军的字迹:“囡囡,爹在这边种了棵桂花树,等你生辰,就折枝最香的给你。”
纸鹤飞出的瞬间,一道淡金色的光从冥界方向飞来,落在纸鹤上——那是将军女儿的回信,画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旁边写着“娘说爹种的桂花,比人间的香”。
“不……”少女后退几步,捂住脸,“不是这样的……”
她周身的红衣开始褪色,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那些黑茧在白光中渐渐融化,化作无数光点,重新凝聚成纸鹤的模样,朝着冥界飞去。只有老槐树下那只最大的茧还留在原地,它缓缓裂开,里面躺着坛封泥完好的女儿红,坛身上刻着两个模糊的字:“等你”。
少女看着那坛酒,突然蹲在地上哭起来,哭声像个迷路的孩子。她的身影在哭声中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作只红色的纸鹤,叼起那坛女儿红,朝着轮回桥的方向飞去。
雅玲接住最后一只从黑茧中挣脱的纸鹤,上面还留着少女残留的气息,不再是冰冷的怨气,而是带着丝释然的暖意。“她终于可以去赴那个五十年前的约了。”
肖飞望着纸鹤消失的方向,森林里的迷雾正在散去,阳光透过树叶洒下,照亮了满地新生的青草。“有时候,让思念抵达,比让思念消失更重要。”
月飞将剑收回鞘中,剑穗上挂着的纸鹤残翼,在阳光下化作点点金光。“该回忘川河了,那边还有好多魂魄在等回信呢。”
三人离开后,迷雾森林再也没出现过诡异的红影。只是偶尔有迷路的猎人说,月圆之夜能看见只红色的纸鹤,叼着坛酒在老槐树下盘旋,而林间的风里,总带着桂花和酒香。
忘川河畔,当第一只从迷雾森林飞出的纸鹤落在铠甲魂魄手中时,他胸口的执念彻底消散,化作漫天金粉。雅玲望着灵珠里重新变得安宁的魂魄,突然明白,那些跨越阴阳的牵挂,从来都不是负担,而是让生者有力前行、让逝者安然离去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