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星轨
忘川的风带着一种奇异的暖意,不像人间的秋风那样卷着萧瑟,也不似冥界传说里的阴寒刺骨。沈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半透明的指尖能隐约望见对岸流转的光河,他忽然想起三百年前在昆仑雪顶,也是这样伸出手,接住了一片即将融化的冰晶。
“沈仙君,好久不见。”孟婆的声音带着老树皮般的粗糙,却意外地让人安心。他不再是瑶池边那个捧着玉圭的少年仙官,灰白的胡须垂到胸前,手里的汤碗却比记忆中更清亮,像盛着揉碎的银河。
站在沈砚左边的是阿蛮,她还维持着战死时的模样,玄色劲装破了道大口子,露出的小臂上还沾着干涸的血痕。可那双总是亮得像火把的眼睛,此刻却映着忘川尽头的流光,轻声道:“原来传说都是骗人的,忘川不是黑的。”
最右边的是星辞,他的白袍上还沾着星尘,袖口绣着的北斗七星在忘川的光线下微微发亮。这位执掌星轨的上仙此刻却像个迷路的孩子,目光在沈砚和阿蛮之间转了转,最终落在孟婆递来的汤碗上:“孟翁,您说喝了它不是遗忘?”
孟婆笑了,眼角的皱纹里仿佛盛着千万年的光阴:“三界轮回,靠的从不是遗忘。你们看那尽头。”他抬手朝身后指去,原本该是迷雾笼罩的奈何桥对岸,此刻竟清晰地铺展开一幅壮丽的画卷——人间的万里河山在左,炊烟袅袅,城郭连绵;星际的无垠旷野在右,星云流转,星辰如河,两者在天际线处交融成一片绚烂的光海,像是有人用朱砂和银粉在天幕上画了幅磅礴的画。
“那是五界交界的本源之地,”孟婆的声音带着悠远的回响,“寻常魂魄过奈何桥,只能看见迷雾,因为他们的执念已了,记忆该归尘。可你们三个不同,你们的执念,早就刻进了魂魄里,成了比记忆更重的东西。”
阿蛮低头看着碗里的汤,清澈得能照见自己的影子,她忽然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我懂了。就像我娘教我射箭时说的,拉弓的力气会忘,可准头会刻在骨子里。”她想起十八岁那年,蛮族部落被妖兽围困,她站在城头射出的第一支箭,原本该射向妖兽的眼睛,却偏了半寸,射死了扑向族长的那条毒蟒。
沈砚的指尖轻轻拂过碗沿,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锁妖塔崩塌的那个雨夜。他当时奉命镇守南天门,却听见塔下传来阿蛮的呼救。等他冲破结界赶到时,只看见星辞正用星链捆住最后一只逃窜的骨妖,而阿蛮倒在血泊里,手里还攥着半块染血的玉佩——那是他百年前赠她的护身符。
“我守了昆仑三百年,守了人间五百年,”沈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金石般的坚定,“原以为守的是疆土,后来才明白,守的是那些炊烟,那些笑脸。”他想起第一次在人间市集看见阿蛮,她正蹲在卖糖画的摊子前,手里攥着几枚铜板,眼睛瞪得溜圆。那时他刚历完劫,还带着凡胎的疲惫,却被那束鲜活的光烫了心。
星辞的汤碗里映出漫天星辰,他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为沈砚修补仙袍。那时沈砚刚在诛仙台挨了三十道雷鞭,因为他私放了误闯天界的阿蛮。星辞拿着针线的手直抖,针尖戳破了手指,血珠滴在白袍上,竟晕开一朵小小的红梅。“我管了星轨八千年,”他轻声道,“原以为算的是星辰移位,后来才懂,算的是每个魂魄在星图上该有的位置。”
孟婆把第三碗汤往前递了递,笑容里多了几分温和:“所以啊,哪用得着遗忘。你们看那人间的孩童,有的生下来就爱舞刀弄枪,有的看见星星就眼睛发亮,有的总爱对着远山发呆——那不是天赋,是魂魄里带的念想。”
阿蛮率先端起了汤碗,碗沿碰到嘴唇时,她忽然回头看了沈砚一眼,又看向星辞,眼里的光比初见时更亮:“下一世,我要是还能射箭,就射一颗星星给你们看。”
星辞笑着点头,端起汤碗的手稳了许多:“若是我成了观星人,就把你射的星星记在星图上,标上‘阿蛮的箭’。”
沈砚最后端起汤碗,他看着碗里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在瑶池边教星辞辨认人间的烟火,星辞指着最亮的那簇问:“那是什么地方?”他说:“那是阿蛮的部落,他们在篝火旁跳舞呢。”此刻他望着五界交融的美景,轻声道:“不管在哪一世,我总会找到你们。”
三碗汤同时碰到嘴唇,没有想象中的苦涩,反而像初春的融雪,带着清冽的甘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像是被人用掌心焐着魂魄。
沈砚感觉到记忆在翻涌,却没有消散——昆仑的雪,南天门的风,阿蛮递来的烤野兔,星辞算错星轨时红的脸,还有最后一战时,三人背靠背站着,他祭出仙剑,阿蛮搭上箭矢,星辞展开星图,身后是摇摇欲坠的人间结界。这些画面没有模糊,反而像被打磨过的玉石,愈发清晰。
阿蛮看见的是另一些画面:娘把弓交到她手里时粗糙的掌心,第一次见到沈砚时他白衣上的墨痕,星辞教她认北斗七星时温柔的语调。这些记忆像串在绳子上的贝壳,随着汤液的暖流轻轻晃动,发出清脆的声响。
星辞的眼前闪过无数星轨,他看见自己无数次调整星辰的位置,为的是让某颗流星刚好划过阿蛮的帐篷,让某片星云刚好悬在沈砚镇守的昆仑上空。这些细碎的举动此刻都有了意义,像散落在地上的珍珠,被一根无形的线串了起来。
当最后一滴汤滑入喉咙,三人同时感觉到一股力量在牵引着他们向前。孟婆站在桥头,朝他们挥了挥手,灰白的胡须在风中飘动:“去吧,带着你们的念想,重新开始。”
他们没有回头,并肩走向那片五界交融的光海。沈砚的手指无意间碰到了阿蛮的,阿蛮反手握住了他,又伸手拉住了星辞的衣袖。三道身影在光海中渐渐变淡,最后化作三道光点,一道坠向人间的炊烟,一道飞向星际的星云,还有一道悬在两者之间,像个沉默的守护者。
忘川的风依旧温暖,孟婆收起空碗,低头擦拭着,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桥边的三生石上,原本模糊的刻痕渐渐清晰起来——三道交织的纹路,像藤蔓,像星轨,更像三只紧握的手,在石面上缓缓流转,仿佛在诉说一个未完待续的故事。
很多年后,人间江南有个扎着总角的孩童,总爱坐在石桥上看星星,手里拿着根竹枝在地上画着奇怪的图案。有天夜里,一颗流星划过天际,他忽然拍手笑起来,对着星空喊道:“阿蛮,你射中啦!”
遥远的星际深处,有位驾驶着星舰的年轻旅人,总在经过某片星云时放慢速度。她指着舷窗外那片绚烂的光带对同伴说:“你看,那像不像沈先生教我们画的山河图?”
而在人间与星际的夹缝处,有座无人知晓的驿站,守站人总是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长衫,手里拿着本厚厚的册子。每当有迷路的魂魄经过,他都会递上一杯热茶,笑着问:“要去人间,还是星际?我给你们指条最近的路。”册子的扉页上,用褪色的墨水写着三个字,依稀能辨认出是:沈、阿、星。
三界轮回,岁月流转,总有些东西比记忆更长久。就像山间的风会记得花开的模样,星河的水会记得船只的轨迹,而他们三个,会记得彼此的温度,记得那份守护的信念,在每一世的开始,重新握紧彼此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