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回枝上五界风
忘川河的风总带着水汽的微凉,却吹不散轮回树新枝上的暖意。肖飞指尖悬在摇曳的枝丫前,看着那些比指甲盖还小的五界缩影——人界的炊烟在微缩的屋顶上盘旋,忽然被一阵仙风卷走,化作仙界流云的一部分;魔界的熔岩刚在沟壑里翻涌出暗红,便被妖界伸来的藤蔓轻轻裹住,蒸腾起的热气凝成灵界的光点,悠悠飘向人界的田埂。
“三千年了,从没见过这般景象。”孟婆的汤勺在青瓷碗里轻轻搅动,新绿的药汁泛起涟漪,将她鬓边的银丝映成翡翠色,“旧枝上的五界总是隔着雾,如今新枝倒像是……活了。”
肖飞终于触碰到那片枝丫。温润的触感顺着指尖漫上来,像灵溪当年在桃林里递来的热茶,带着草木的清香。无数细碎的声响随即涌进耳中,不是喧嚣的吵嚷,而是千万魂魄转世前的呢喃——有农夫祈愿来年丰收,有仙人叹息流云易散,有魔族战士在熔岩边默念故乡,有妖修对着初生的嫩芽许下长情,还有灵界的光点在碰撞中哼着不成调的歌。
这些声音里,藏着他熟悉的痕迹。
灵溪哼过的小调混在人界的炊烟里,那是她总在暮春的桃树下唱的曲子,跑调跑到让路过的黄莺都要停下来纠正,她却笑得眉眼弯弯,说“这样才好记”。肖飞记得自己当时总爱靠在桃树桩上,看她的发绳被风吹得缠上枝头,红得像落在绿云里的霞光。
墨尘的剑鸣裹在魔界的熔岩声中,比记忆里更沉厚些。那是三百年前在诛仙台上,他为了挡下劈向肖飞的天雷,佩剑“破妄”与雷光相撞时发出的震颤。肖飞至今记得剑柄传到掌心的温度,还有墨尘转身时溅在他脸上的血,烫得像要烧穿魂魄。
摇光的琴弦震颤藏在灵界的光点里,细碎得像落雪。那是她最后一次在莲池边抚琴,琴音里带着未说出口的牵挂,弦断的瞬间,她把琴身推给肖飞,自己化作漫天光点护住了即将崩塌的灵界结界。肖飞后来总在梦里听见那声断弦,像有人在他心尖轻轻敲了一下。
“他们都在。”孟婆将汤碗递过来,新绿的药汁里浮着片半透明的柳叶,“轮回树记着呢,你也记着呢。”
肖飞没有接汤碗。他望着忘川河底,那些被水流磨得光滑的石头上,刻着的名字正隐隐发亮。最显眼的那块青石板上,“灵溪”两个字被摩挲得格外清晰,边角处还有道浅浅的划痕——那是他昨夜蹲在河边,用指尖一遍遍描刻时留下的。
三百年前,灵溪为了护他走出魔域,将魂魄凝成了这块石头。孟婆说,这样的牺牲会让魂魄永世困在忘川,不得轮回。可此刻,石头上的名字正随着轮回树的摇曳微微发烫,像是在回应他掌心的温度。
“忘川河的水,洗不掉刻在魂里的东西。”孟婆收回汤碗,舀起一瓢河水浇在轮回树的根部,“就像你腰间的玉佩,碎了三百年,拼起来还是原来的模样。”
肖飞低头摸向腰间。那半块龙纹玉佩是墨尘留给他的,三百年前在诛仙台被天雷劈成两半,他一直贴身戴着,碎口处早已被体温焐得温润。此刻,碎口边缘竟泛起微光,与轮回树新枝上的仙界缩影遥遥相对。
风忽然变了方向。轮回树的新枝猛地朝河面倾斜,枝丫上的五界缩影瞬间变得清晰——人界的田埂上,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追着蝴蝶跑,发间系着的红绳晃得人眼晕;仙界的云层里,一道白衣身影正挥剑斩向乌云,剑光与当年墨尘的“破妄”如出一辙;妖界的藤蔓间,有只青鸟正衔着琴弦飞过,落在一朵含苞的莲上;灵界的光点聚成个模糊的人影,正对着水面梳理不存在的长发。
“是他们要回来了吗?”肖飞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记得摇光最爱青鸟,记得墨尘总在乌云密布时练剑,记得灵溪扎羊角辫的模样,像株迎着风的小桃树。
孟婆却摇了摇头,汤勺在碗沿轻轻敲了敲:“是记忆要醒了。”
话音刚落,忘川河面上忽然漂来片荷叶。那荷叶绿得发亮,叶面上还沾着几粒人界的黄土,顺着水流慢慢靠近轮回树。所过之处,原本泛着灰黑的河面竟泛起细碎的光斑,像被揉碎的星辰,顺着水流蜿蜒,最终钻进轮回树的根系。
“这是……雅玲的荷叶。”肖飞认出那叶片边缘的缺口——三百年前,雅玲在人界的莲池边摘荷叶给他挡雨,被池边的石头磕出了这么个小豁口。当时她说:“荷叶生在水里,却总向着太阳,多好。”
他看着荷叶漂到灵溪化作的那块石头旁,轻轻打了个转。石头上的“灵溪”二字忽然亮起,与荷叶上的光斑融在一起,顺着水流漫向远处的渡口。
渡口处的迷雾里,渐渐走出三个身影。
为首的女子抱着柄断剑,剑鞘上缠着半旧的红绸,腰间挂着的半块玉佩在雾中闪着光。肖飞一眼就认出,那玉佩与他腰间的半块能拼出完整的龙纹——那是墨尘的佩剑“破妄”的剑穗,当年墨尘总说,红绸能镇魂。
女子身后跟着个背着旧药箱的少年,药箱上用朱砂画着株忘忧草,边角处补着块歪歪扭扭的补丁。肖飞的目光落在少年露在袖口的手腕上,那里有颗小小的朱砂痣,像极了摇光左手腕上的印记。
最后的老者拄着根木杖,杖头刻着半朵未开的莲,杖身缠着圈青藤。肖飞注意到他走路时微微跛着右脚——三百年前,灵溪为了救他,被魔修的骨鞭扫中右腿,从此落下了这个毛病。
“三位等了三百年,轮回树终于肯为你们开枝了。”孟婆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新绿的药汁在碗里晃出细碎的光。
女子低头抚摸断剑,指腹蹭过剑身上的缺口,那里还留着当年诛仙台的雷光灼烧的痕迹。“我总怕……忘了他最后说的那句‘等我’。”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眼泪却顺着脸颊落在剑鞘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忘不掉的。”肖飞走上前,指尖擦过腰间的半块玉佩,“就像我总记得,有人曾为了护我,把魂魄凝成了忘川河底的一块石头。”
女子猛地抬头,眼里的泪光让肖飞想起三百年前的墨尘。那时墨尘刚在魔域为他挡下致命一击,靠在他肩头喘息时,眼里也是这样的光,像落了星辰的湖面。
少年忽然咳嗽了两声,药箱里滚出颗晒干的蒲公英。风一吹,白色的绒毛便飘向轮回树,落在新枝上,竟化作片小小的麦田缩影。金黄的麦穗在微缩的田埂上轻轻摇晃,田边还站着个梳双丫髻的少女,正弯腰拾着掉落的麦穗。
“这是……阿姐种的麦田。”少年的眼眶红了,伸手想去够那些绒毛,指尖却穿过了虚幻的光影,“她说等秋收了,就带我去看忘川河。”
肖飞看着那片麦田,忽然想起摇光的莲池边也种过几株麦子。她说灵界的光点需要人间的烟火气滋养,非要自己学着耕种,结果把麦子种成了野草,还倔强地说“这样才特别”。那时墨尘总笑她胡闹,却会在夜里悄悄用仙力催熟麦穗,让她第二天能高兴得像个孩子。
老者拄着木杖走到河岸边,杖头的半朵莲刚触及水面,河底便传来嗡的一声轻响。一块刻着“莲生”二字的石头正从泥沙里上浮,与杖头的莲花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绽放出淡淡的白光。
“原来她一直在这等我。”老者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清明,他伸手抚摸水面的光影,那里正映出个穿绿裙的少女,正踮着脚往他的木杖上系莲蓬,裙角沾着的泥水在石头上留下浅浅的印子,与“莲生”二字旁的痕迹一模一样。
肖飞忽然想起灵溪的名字。她总说自己生在莲池边,名字是桃林里的老桃树取的,“灵”是灵界的灵,“溪”是忘川的溪,说这样就能同时守着两处牵挂。那时他总笑她傻,现在才明白,有些牵挂从来都不用刻意守护,早就刻进了名字里,融进了魂魄里。
孟婆将三碗新绿的汤递过去。女子接过汤碗时,断剑忽然轻颤起来,剑身上映出她喝汤的模样——有释然,有不舍,还有藏在眼底的期待。少年的汤碗刚碰到唇边,药箱里的忘忧草便发出淡淡的清香,与汤里的柳叶气息缠在一起,像有人在轻轻哼着安眠的调子。老者喝得很慢,木杖头的莲花随着他的吞咽渐渐舒展,河底的“莲生”石上,竟慢慢长出片小小的绿叶。
“这汤不是抹去记忆,是让那些沉重的、疼痛的,都化作温暖的形状。”孟婆看着肖飞,汤勺在空碗里轻轻转了个圈,“就像你总记得灵溪的红绳,墨尘的剑鸣,摇光的断弦,却忘了他们离开时的血,有多烫。”
肖飞的指尖忽然传来刺痛。他低头看向掌心,那里不知何时多了道浅浅的划痕,像被什么锋利的东西轻轻划了一下。这感觉很熟悉——三百年前,灵溪在桃林里为他摘桃,被树枝划破了手指,也是这样红的血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口发紧。
轮回树的新枝忽然剧烈地摇晃起来。枝丫上的五界缩影瞬间变得鲜活——人界的炊烟里,钻出个小小的身影,背着行囊,手里攥着片荷叶,正朝着迷雾外的晨光走去;仙界的流云间,一道剑光劈开云层,红绸剑穗在风里飘得欢快;妖界的藤蔓上,青鸟衔着琴弦落在桃枝上,琴弦轻轻一颤,弹出的调子正是灵溪哼过的那首跑调歌谣;灵界的光点聚成柄古琴的模样,琴弦上还沾着片小小的莲瓣。
“该走了。”孟婆又递来一碗汤,新绿的药汁里,映出肖飞自己的影子,“你的旅程,还没到终点。”
肖飞接过汤碗,没有立刻喝下。他想起灵溪总爱抢他的汤碗,说“新熬的才好喝”;想起墨尘总在他喝汤时背过身去,其实是怕眼里的不舍被看见;想起摇光会用琴音伴着他喝汤,说“这样记忆会更甜”。
他将碗沿凑到唇边,轻轻吹了吹。汤面泛起的涟漪里,那些熟悉的面孔一一闪过——灵溪的笑,墨尘的背影,摇光的琴声,还有忘川河底那些闪着光的名字。
“我记得。”他轻声说,然后仰头饮下。
新绿的暖意从喉间流到心底,像带着整个忘川河的温度。肖飞转身走向迷雾,那里已隐约能看见通往人界的小径。轮回树的枝丫在身后轻轻摇晃,五界的缩影在微光中流转,仿佛在说:前路漫漫,带着记忆,别怕。
迷雾里的小径忽明忽暗,脚下的路面嵌着细碎的光点,是轮回树枝丫上掉落的微光,被人刻意铺成了路标。肖飞弯腰拾起一粒光点,指尖传来熟悉的灵力波动——那是墨尘当年为他挡下致命一击时,注入他体内的护魂之力,温润而坚定,像极了墨尘总爱拍他肩膀的力道。
远处传来剑鸣,不是厮杀的凛冽,而是收鞘时的轻响。肖飞想起墨尘每次练剑结束,都会用红绸仔细擦拭剑身,剑鞘碰撞的声音就是这样,带着种安心的温柔。那声音仿佛在说:“往前走,我在光里等你。”
迷雾深处忽然亮起一盏灯笼。灯笼穗子上系着的半块玉佩,正与他腰间的半块遥遥相对,在光里拼出完整的龙纹。肖飞想起墨尘曾说,这对玉佩是仙门赐的,能指引持有者找到彼此。那时他还笑说“我们整天在一起,哪用得着这个”,现在才明白,有些指引从来都不是为了寻找,而是为了让等待的人知道,对方从未走远。
踏出迷雾的刹那,人界的风裹着麦香扑面而来。肖飞站在一片金黄的麦田边,田埂上的稻草人戴着顶破草帽,帽檐下系着的红绸子在风里招摇——那红绸的颜色,像极了灵溪曾别在发间的红绳。三百年前,他总笑那红绳太艳,灵溪却固执地说:“这样你在人群里,一眼就能看到我。”
不远处的村落升起炊烟,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追着蝴蝶跑过。银铃般的笑声里,混着几句他再熟悉不过的童谣——那是灵溪教给山下孩童的调子,当年她总跑调跑到让人发笑,此刻听来却比任何仙乐都动人。小姑娘跑过他身边时,发间的红绳不小心扫过他的手背,像极了灵溪当年总爱用发绳蹭他脖子的调皮模样。
肖飞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麦叶。叶尖的锯齿蹭得指尖微痒,像有人在他掌心轻轻挠了一下——那是雅玲小时候的恶作剧,总爱趁他打坐时,用草叶挠他的手心。雅玲说:“这样你就不会做噩梦啦。”
村落西头的老槐树下,摆着个小小的药摊。穿粗布衣裳的少年正低头捣药,药杵撞击石臼的声音笃笃作响,混着蒲公英的清香漫过来。肖飞走近时,少年恰好抬头,眼底映着槐树的绿荫,像盛着一汪清澈的泉。
“客官要抓药?”少年的声音带着点青涩,却让肖飞想起摇光第一次为他疗伤时的模样,“我这有新采的忘忧草,专治心口的旧伤。”
肖飞看着少年药箱上补着的补丁,针法歪歪扭扭,像极了摇光初学刺绣时的手艺。那时摇光为了给他绣个剑穗,把手指头扎得全是小洞,却还是倔强地说“再练练就好”。
“你的玉佩真好看。”少年忽然指着他的腰间,眼睛亮晶晶的,“跟我阿姐留下的半块一模一样。”
肖飞低头摸向衣襟内侧——不知何时,孟婆给的那碗新绿汤,竟在他衣襟内侧凝成了半块玉佩,温润如昔,与少年药箱上挂着的半块正好拼成完整的圆。
村东头的铁匠铺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火光透过窗棂映在墙上,勾勒出一个抡锤的身影。肖飞走近时,看见铁匠正将一柄断剑放进火炉,剑身在烈焰中渐渐泛红,却始终不肯熔化,反而发出轻微的嗡鸣,像在回应着什么。
“这剑啊,认主。”铁匠擦了把汗,声音洪亮如钟,让肖飞想起墨尘在仙门议事时的声量,“三百年了,换了七个铁匠,它就是不肯断成铁水。”
肖飞望着断剑的形状,剑柄处缠着的红绸虽已褪色,却依旧坚韧——那是墨尘的“破妄”。三百年前在诛仙台断裂时,红绸上染的血渍像开在雪地里的花,此刻在火光中竟泛起微光,与他腰间的玉佩遥相呼应。
“方才来了个姑娘,说这剑若能重铸,就送她心上人作聘礼。”铁匠忽然笑了,用铁钳拨了拨剑身,“你说奇不奇,她连心上人是谁都不记得,却偏要等这把剑。”
肖飞的指尖在炉壁上轻轻划过,烫人的温度让他想起墨尘最后靠在他肩头时的体温。那时墨尘说:“等我回来,用‘破妄’给你打柄新剑。”原来有些承诺,就算忘了模样,也会刻在骨子里,等着被兑现的那天。
村尾的池塘边,有位老者正蹲在石阶上,用木杖在泥里划着什么。杖头的半朵莲浸在水里,竟慢慢舒展开来,在水面浮起一片嫩白的花瓣,与轮回树新枝上的妖界缩影渐渐重合。
“后生,帮我把那边的莲子捞过来。”老者回头时,肖飞看见他眼角的皱纹里,藏着与忘川河底“莲生”石上相似的纹路——那是灵溪笑起来时,眼角会泛起的细纹,像被春风拂过的水面。
莲子落进泥里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