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中喧闹之声隔着长长厢廊隐隐传来。
看戏是消遣,比起朝贺来,规矩自然轻省很多。连慈宁宫太妃都愿意过来玩,内宫的妃嫔们除非病得起不来身,都会过来凑趣。原本开戏定在申正,离这会儿还有半个时辰,阅是楼已经来了不少人。
绍桢牵着幸姐才走了没几步,忽听身后的扮戏楼外传来一阵车轮滚动之声。为免遇上内宫妃嫔失礼,她往旁侧避让开来。
前呼后拥走进来的却是淑妃,穿着湖蓝色八答晕春锦短袄,下系粉霞锦绶藕丝皮裙,外罩大红羽缎绣桃花兜头披风,头上戴着烧毛绒昭君套,粉光脂艳,气势不凡,看见她后脚步微微一顿。
绍桢屈膝下去:“淑妃娘娘万福。”
淑妃黛眉微蹙:“身子养好了?”
绍桢回是。
淑妃皱着眉扫了眼她手边牵着的小姑娘,回头招了招手,一个穿着大红色五彩缂丝白貂皮袄的半大男孩不知从哪个宫人怀里钻了出来,生得唇红齿白,炯炯有神的眼睛里透着股机灵劲儿。
他响亮地喊了声娘。
“这是你小姨母。”淑妃教他喊人。
六皇子好奇地看了眼绍桢:“小姨母。”
绍桢觉得这辈分问题有点尴尬:“不敢,不敢。囡囡,叫六叔。这位是淑妃娘娘。”
幸姐喊完了才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淑妃轻嗤一声,上下扫了眼满脸狐惑的幸姐:“这就是你新养的大丫头?”
绍桢依然回是。
淑妃便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带你侄女去楼里玩,我和小姨母略走走。”
“小丫头能陪我玩什么?”六皇子不大乐意,“我还想去御花园打麻雀呢!”
“你给我安生些!”淑妃当即斥道,“难得有戏看,你又去园子里野,大喜的日子也要找不痛快是不是!”
六皇子悻悻地哼了一声,对幸姐倒是很友好:“大侄女儿,走,咱们去畅音阁捉迷藏!”
幸姐不知所措地看了看绍桢,见她点头,才跟着六皇子折进了一旁的畅音阁,两小孩的宫人们呼呼啦啦跟上。
绍桢不仅是妹妹,还是实打实的小辈,淑妃说要和她走走,那就走走吧。
两人沿着长长的厢廊往前走,淑妃的神态很闲适,有些漫不经心道:“要养孩子,也该养个不记事的皇孙,你养个丫头算怎么回事儿。大郡主和你侄子一个年纪,如今站在一起看着,倒矮了一个头还多。这丫头一直病歪歪的,阖宫都知道,你将她要过去不要紧,万一出个闪失,不是自讨苦吃?脑子不好使麽。”
说话一点也不客气,也一点不打机锋,直来直往地骂。
绍桢啼笑皆非,淑妃倒是真把她当自家小妹妹教训了,她却不能如实回答,只好道:“太子看我和她处得好,这才下的吩咐。我岂有回绝的余地。”
淑妃翻了个白眼:“你就不能脑子灵活些,找个托词?才刚小产,正是休养的时候,七岁的孩子,猫嫌狗憎的,费这个心力做什么。”
绍桢嘴角微动:“这会儿也不好再改了。”
淑妃便不再谈论白捡来的外甥女,淡淡道:“听说你在东宫挺得脸啊,进门一个月不到,将叶氏、孔氏她们挤兑得都没地方站了。”
绍桢道:“我绝无僭越之举。”
淑妃摇摇头:“僭越不僭越,可不是你说了算的。当宫里是什么地方,专宠非福,何况你只是个妾。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呢。宫里的人命最不值钱了。”
绍桢沉默了一会儿:“多谢娘娘教导。”
淑妃嗯了一声,没有再开口,走到了阅是楼前,朝她微微颔首,迈步进了堂屋。
今日皇上也会来看戏,到时候堂屋肯定坐不下,绍桢识趣地没有跟进去,站在廊下轻轻叹了口气,从侧门进了东边的偏屋。
地上铺着红毡,当地供着好几个好几个铜掐丝珐琅四方火盆,摆着六张大桌,桌上设着各色茶点及花卉盆景,桌边都摆着四张雕漆椅。
吕氏正坐在靠窗的桌边同罗才人说话,眼尖瞧见她,招招手道:“妹妹坐这儿来。”
罗才人忙起身让座,又屈膝行礼。
绍桢摆了摆手,随口同吕氏打招呼:“姐姐来这般早?”
靠窗的位置更方便观戏,偏屋虽不如堂屋的视野好,但也能将对面的畅音阁看个齐全。
畅音阁有上中下三层戏台,上层称福台,中层称禄台,下层称寿台,飞檐翘角,雕梁画栋,隐隐能看见人影在台后走动。
“宫里难得排戏呢,”吕氏兴致勃勃道,“在家也是干等着,还不如早些过来。妹妹怎么不带大姐儿来玩?”
绍桢望着对面的畅音阁:“哎,她在外头玩呢。不知道待会儿演什么戏。”
“听叶姐姐说,从天津请了个专唱昆山腔的戏班子进来,不知调教得如何,”吕氏给她端了盘菱粉糕,“叶姐姐这寿宴操办得真好,处处妥帖,咱们倒是享福了。”
绍桢也微微点头。
两人随意聊了点戏曲,不一时外边通传太子妃来了,绍桢跟着他们一起去堂屋请安,屋里已经坐了好几个内宫妃嫔,孔侧妃也在此处。太子妃留了吕氏、罗氏说话,绍桢行礼毕便退回堂屋,淑妃看着她的背影摇摇头。
在偏屋自在坐了片刻,幸姐牵着柳儿的手进门,小脸有些发白,软软道:“娘……”
绍桢奇道:“这是怎么了?被吓住了?”
柳儿叹气:“郡主怕见那些上了油粉的戏子,嚷着要回来,把六皇子郁闷得不行。”
幸姐往绍桢的怀里钻,小声道:“那些人像妖怪。我不看戏了,娘,咱们回去好不好?”
绍桢哭笑不得:“那是化妆呢,脸上涂的是油彩,用水洗一遍就干净了,不怕啊。”哄了一会儿,幸姐才安定下来,窝在她怀里吃点心,软绵绵地问:“怎么不见爹爹?”
“爹爹在陪皇上,”绍桢摸摸她的头,“一会儿开戏他就来了。”
幸姐这才点头,专心盯了会儿玻璃窗对面的畅音阁,忽然想起些什么:“六皇子是我的叔叔,为何叫您小姨母?娘和方才那位淑妃娘娘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