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不紧不慢地铺满石厚市的天空。
已经是晚上七点整了,热了整整一天的石厚市,总算被晚风撕开一道口子,带着水汽的凉意从街角溜进来,卷走柏油路上蒸腾的热气,也卷走了秦淮仁身上最后一丝迷药带来的滞重感。
迷药的后劲像退潮的海水,一点点从骨头缝里往外渗,留下满身的酸软和昏沉。
“苏晨,上午我们是去帮吕泰卖他那些质量低劣的海产了吧?”
他其实不是真的忘了,只是迷药褪尽后,上午的事像隔了层毛玻璃,模糊得让人心慌。
苏晨正低头蹭着手指,闻言猛地抬眼,睫毛上还沾着点没擦干净的水汽。
“秦淮仁,你怎么了?”
她往前凑了半步,鼻尖几乎要碰到他的下巴,眼里的疑惑像撒了把碎星,她伸出手来用手背靠住了秦淮仁的额头,说道:“你不是挺聪明的嘛,今天上午的事情,晚上你就忘了?”
一阵微风吹来,撩动起来了苏晨那一头乌黑的长发,发丝扫过秦淮仁的面颊,一股清淡的洗发水香味过来,让他更清醒了。
秦淮仁喉结动了动,没接话。
苏晨的语气里带着点嗔怪,更带着点显而易见的答案。
上午的事当然是真的,真到像他手背上还没消的红印,那是搬装海产的塑料桶时候被摩擦留下来的痕迹。
他也觉得自己可笑,明明记得清,偏要问这么句废话,就像迷药还没散尽,脑子被泡得发涨。
“你是想问一问,吕泰的那些破海产卖出去了没有是吗?”苏晨往后退了半步,嘴角撇得能挂个油瓶儿。
“呵呵,我猜就是那样的。昨天晚上分拣的时候,我就说了,那批货里有不少都是烂的,鱼鳞一摸就掉,虾壳软得像纸,至于那些海蜇是又烂又酥,也就吕泰自己当宝贝。”
秦淮仁顺着她的话头往下接,目光落在远处路灯下的阴影里,那里好像有个模糊的轮廓晃了一下,再定睛看时又没了。
“你都说到这里,那就告诉我吧。吕泰的海产不是卖给那个叫刘建国的私企老板了吗,怎么人家反悔了?那就是吕泰这些挑出来的海产,还是不能要吗?”
“可不是嘛!”
苏晨猛地提高了声调,引得路边一个遛狗的老头回头看了两眼。她赶紧捂住嘴,又松开,手在裙摆上使劲蹭着,看那个牵着狗绳的老头走远了,这才小声地说道:“真是白瞎了,昨天晚上咱们那么多人帮他分拣那些海产了。”
秦淮仁也跟着抱怨了起来,说道:“六对这个老小子,常年扛大包,他的腰有后遗症了,蹲了半宿直不起来;半拉子那小子干活毛躁,被虾钳夹了手,流了好多血,我呢,光是挑那些发臭的鱼,就挑出去起码三桶,弄得我现在手还腥气得不行。”
说完,就把两手凑到鼻子前闻了闻,说道:“洗了八遍肥皂,还是跟揣了条臭鱼在兜里似的。”
苏晨也跟着说道:“姓刘的多精明啊,这种烂海产他也不敢要,真的要是吃坏了人,看他吕泰怎么赔!我才回到家没多久啊,他就给我打电话过来埋怨我呢!”
她模仿着刘建国的语气,粗着嗓子说:“苏晨你怎么回事?啊?这种货你也敢介绍给我?这是明摆着坑我呢!”
“然后呢?”
“然后?刘建国说,吕泰的货是一塌糊涂,直接就说了,这些烂货啊,扔到大街上,狗都不吃呢!我都被那个老色胚埋怨了半天,叫我通知吕泰赶紧拉货走,再给介绍卖这种货人来,就不是朋友了。”
这个冷笑话,直接把秦淮仁给逗乐了,那种表情有一种幸灾乐祸的嫌疑。
“呵呵,吕泰啊,真可以的,本来就买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还埋怨,我们给他的价格低,那些货物啊!估计,还得让我当饲料的原料收购走!浙江那里的渔民为了增加海产的重量,都是做过手脚的,吕泰当初就不该甩开曹州浩,人家曹州浩好歹是当地的名人,卖海产的渔民不会坑他的。吕泰一个外地人,没了曹州浩帮忙,可不就买不到好的海产了。”
秦淮仁揶揄完了吕泰,苏晨立马接上了话。
“可不是嘛,吕泰真的没必要再帮忙了,好心没好报!那个。”
不知不觉间,秦淮仁又被苏晨给逗笑了。
“呵呵,狗都不吃啊!不过,那个姓刘的色胚肯定舍不得不跟你合作,你那么漂亮,他见你就跟苍蝇一样。那色劲,比赵炳森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啊!他怎么会舍得苏大美女呢?”
“去你的!我跟你说,吕泰那批货,根本就是被人坑了。”
秦淮仁挑眉,轻轻地笑了出来,对着苏晨开始闲聊说:“卖给咱们海产的那些渔民,鬼得很。为了压秤,往鱼肚子里打水,往虾筐里掺沙子,都是常事。吕泰非说自己聪明,甩开曹州浩,觉得人家要抽成太高,就舍不得那一斤两毛钱的抽成服务费。呵,曹州浩在那片混了多少年,渔民们多少得给点面子,哪敢这么糊弄?吕泰一个外乡人,两眼一抹黑,不坑他坑谁?”
苏晨撇了撇嘴,说道:“现在好了,刘建国不要,这批货往哪送?我看啊,最后还得是你当饲料原料收走。也就你,能把这种破烂玩意儿变成钱。”
秦淮仁没接话。他心里盘算着,要是把吕泰最后这点还算过关的海产再按饲料的原料价格收走,吕泰就真的要骂娘了。投资了一百多万的货,却连一成的本钱都回不来。但现在,他还在想着,谁把他抬到这儿来的?为什么偏偏是方欣家附近?
“对了,秦淮仁我有话问你啊!”
苏晨忽然换了个语气,刚才的怨怼散了些,添了点担忧,问道:“你是怎么到这儿来的?我刚才过来的时候,看见你躺在路边的草丛里,吓了我一跳。”
秦淮仁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说:“我也不知道。不说这个了。”
秦淮仁转移话题,“你怎么在这儿?”
提到这个,苏晨脸上的抱怨立刻被担忧取代,眉头拧成个川字:“哎,我还是放心不下方欣。”
她往方欣家的方向瞥了一眼,声音软了下来,“她爸今天才出了车祸死了,我怕她想不开啊。你说她唯一的亲人去世了,能不难过吗?”
“那,我跟你一起再去方欣家吧,这不咱们在这里碰上了嘛。等从他们家出来,还能做个伴呢!”
秦淮仁说着,不自觉地拉住了苏晨的小手。
他想弄清楚,这到底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安排。
苏晨点头:“也好,多个人,能劝劝她。再说了,你多聪明啊,也许,她会听你的。”
两人并肩往巷子深处走,石板路坑坑洼洼的,踩上去发出“咚咚”地响,苏晨的高跟鞋时不时卡在石缝里。
她一边走一边嘟囔:“早知道穿平底鞋了。”
秦淮仁注意到,她的脚步有些虚浮,像是操心过度留下的后遗症,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方欣她爸上次跟我说的话很奇怪,只是……”秦淮仁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苏晨的声音很低,对着秦淮仁的耳朵小声说道:“咱们俩中午不是来这里,找过方欣一次嘛!那个时候,门是锁着的,敲了半天没人应,她家的邻居都说了,那时候放心没有在。这不,我放心不下,就来了在远处,我看见她家的灯亮着,想着再过来看看。”
秦淮仁“嗯”了一声。
巷子很静,这里处于城乡结合部,算是石厚市比较偏远的成交区域,除了他们的脚步声,就是远处偶尔传来的汽车喇叭声。
他总觉得背后有人盯着,回头看了好几次,都只有空荡荡的巷子和摇晃的树影,也许是自己疑神疑鬼吧,确实,今天的经历太让人不省心了。
但是,秦淮仁还是把心放了下来,真的不想成伍子胥过昭关那样,一晚上老很多。
走到方欣家门口时,他们两个人便停住了脚步。
门是虚掩着的,留着一道缝,像是特意给他们留的。
门轴有点锈,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发出“吱呀”的轻响,要不是里面有灯光,真的会让人以为这是一件被人荒弃很久的空宅子呢。
“进去吧。”苏晨推了秦淮仁一把,就要往里面走。
秦淮仁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屋子的门也没关,昏黄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
屋子里面,一个瘦削的身影背对着他们,坐在炕沿上。
她的肩膀很窄,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用一根皮筋扎在脑后,松松垮垮的,有几缕碎发垂在背上。
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这个身影应该就是方欣了。
秦淮仁和苏晨都没说话,院子里的风声和屋里的寂静,像一张网,轻轻罩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