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永远以死亡与废墟为触手,带走无数勇敢的灵魂。
胜利者在血海尸山上推杯换盏,用累累白骨歌功颂德。
当所有人都还在为放弃东南而遗憾悲伤时,荣易怔怔地守着一具黝黑狰狞的尸体,脸上是几乎要结成冰的泪痕。
那是霍乾念不顾一切抢夺出来的“荣江”,将其捆绑在背上,从熊熊燃烧的叛军粮草库中逃出来,杀了叛军大将高俊杰,九死一生才回到狮威军。
人人都说,霍将军有情有义,那么危险的境地,却还不离不弃地将荣江的尸首背回来。
只有荣易咬着牙不吭声。
他一遍遍狠狠擦干眼睛,一遍遍翻开荣江的衣领,去确认那个已经被烧变形的“荣”字徽章,不愿相信这就是照顾了他一辈子的哥哥。
他血脉相连的亲哥哥。
他以为这世上永远不会离开他的人。
荣江就这么死了。
没人对此感到意外。
在战场,每天都会死很多人。大将军的安危都不能保证,何况荣江。
与荣江生前相熟的几个将士围过来,哭了一场,七手八脚地将尸体抬进棺材,与花绝的棺材并排放在一起。
一个将士拿出一卷崭新的大红色封赏令,说是霍乾念刚刚签发的,追封荣江为将军位,却被荣易狠狠一把打开,低吼了句:
“滚!!”
几个将士无奈地摇摇头,慢慢离去。
荣易瞪着散落在地上的封赏令,只觉那字形极其刺眼,末尾带着“霍”字的将军印,更看得他眼睛通红,似是要喷火。
一瞬间,荣易想要暴起,想要冲到霍乾念面前去质问!
那么小心谨慎的荣江!真的如霍乾念口中所说!是被几个叛军围攻烧死的吗?!
还是荣江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阴谋?被霍乾念有所察觉!所以趁机灭口呢?
就在荣易想要不顾一切,直接冲出质问霍乾念的时候,一只苍白秀气的手,轻轻按在他的肩头。
云琛递过来一块黄糖,“吃点吧,蔷薇给你的。”
荣易扭头望去,蔷薇正在不远处看着他,一脸担忧紧张,不安地绞着手里的帕子,颇像一只孤独无助的小绵羊。
满腔怒火顿时消散,荣易明白蔷薇的忧惧。
一路跟着狮威军离开固英城,逃出东南,他是蔷薇孤注一掷的选择,是她如今唯一的依靠。
蔷薇担心他和荣江一样出事,极怕失去他。
一瞬间,荣易放弃了想去质问霍乾念的念头,他摇头苦笑,为自己的多疑感到幼稚。
若真是霍乾念所为,他何苦要将荣江的尸体背回来?
直接扔在火里多干净,何必背回来惹人生疑?
荣易看向云琛,望进那双永远不蒙一丝灰尘的眼睛,心里莫名发酸,禁不住簌簌落泪。
他抽泣着将黄糖放进嘴里,混着眼泪一起咽下。
云琛将大红色的封赏令卷起来,放在荣江身边,说句“荣将军一路好走”,然后将棺材板盖起来,亲手捶上四周的合钉。
她摸摸旁边花绝的棺材,而后望向远方,指着远处雪山上盘旋行路的长长队伍,对荣易道:
“看,是雷霆云纹的旗帜,他们要去东南剿叛军、守防线了。”
荣易顺着方向看去,一杆墨蓝色的大旗在雪山上颇为扎眼。
他已听说了,叶峮和不言去幽州募集来一支民兵义军,骑着云家草场上的马,已抵达叛军防线。
眼前这第二批是后又补充的,几乎全是几十年前玄甲军成立时的元老级旧部,全是孙子都会打酱油的老兵归队。
队伍平均年龄五十岁,比荣易的爹还大几年。
此外还有十五万匹耐寒的好马,载着重重的粮食和冬衣,正在往狮威军的方向而来。
听说是云家变卖所有家产捐赠来的,不收狮威军一分钱。
“主帅是谁?”荣易望向那蓝色大旗,内心由衷地感到敬佩。
“云中君,霍雷霆。”云琛端正地念出这两个名字。
荣易愣了:“那不是……那不是……”
云琛点点头,“是我爹,还有阿念的爹爹。”
荣易眼睛都睁圆了,惊问:
“可我听闻,霍老将军已七十多岁,年逾古稀。‘马王’云老将军也五十多了……”
“五十九。年初三月三过的生辰。”云琛接过话。
她定定地望着雪山上弯弯曲曲的队伍,眼神来回眺望,似乎想找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可惜分不清,只能看见一个个蚂蚁似的小点。
“唉,我还没给爹补生辰贺礼呢。”她轻声地叹息。
荣易似懂非懂,囔着鼻子建议:
“要不现在去补?从这快马过去,七日应该能到雪山,再六日应该能追上队伍,折回来大约还要十来天。”
太耽误北上了,云琛摇摇头。
她的眼神逐渐变得柔软、思念,又饱含骄傲。
不知是对荣易说,还是安慰她自己,她道:
“等他们打胜仗回来,等我们北上打赢洛疆……等大家好好坐在一张桌子上吧……我相信会有这么一天。真的。”
她用词笃定,荣易却清楚地听到她声音里强抑的脆弱。
看着雪山上风雪行进的队伍,宛若一条年迈却倔强的老龙,再看看身后的两副棺材,薄薄木板裹着挚友和至亲。
荣易心中悲痛,却也明白,这乱世之下,谁也无法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