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走后,朱大哥反而安静下来,在里屋外的椅子上大马金刀,手里拿了块布,漫不经心擦着刀,缓缓放回鞘里,神色平静地看向围观之人,又无声挪了开去,久久不语。
后来,官府来了人,抬走一个,押走一个,只有老实巴交的朱大哥是主动跟上去的。
公堂之上,证据确凿,一对奸夫淫妇被正主捉奸在床,他立于堂下,据实相告:“他想杀我。我把他杀了。”
那扶都扶不起来的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点着头。
官老爷又问了一些旁观之人,那些人想着那平静神色,一个个也据实相告:“就是如此,就是如此啊!”
“是吗?\"
“的确如此啊。”
“我们都是证人。”
他被判无需入刑,地上那人被判两年流放也并无异议。
他得到了想要的结果,孑然一身,回了熟悉的家。
家里不过是少了个人,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个本就与他越来越不亲厚的孩子,每回见了他都如猫一般躲在角落,不言不语,不吃不喝。
他但凡敢向他走近一步,他就换个地方,桌子下,门后边,柜里头,好似他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人一般。
“光儿,你听清楚了,我是你爹,只有我才会对你好,你娘做了对不起我的事,她现在流放了,你明白了吗!”
五六岁的孩子不懂这些,只是一直“哇哇”大哭说着“我要娘”,此举如火上浇油,直把他气得差点七窍生烟:“我是你爹,我是你爹,我是你爹,你娘是个不要脸的人!”
“我不要爹,我要娘,我要叔叔…”孩子不理他,还是“哇哇”大哭,他再无可奈何,不由转过头去,泪如雨下。
原先他以为会死,后来有了容身之地,食能果腹。
再后来,义父走了,但他想着旁边多了个人,还有即将呱呱坠地的孩子,不孤单。
可事到眼前,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真不如死了,这一生,怎么就能那么荒唐?
这些日回过神来,他也觉得当时形势太过鲁莽,可他就是忍不住。
思量许久后,他找到了隔壁的吕婶子,郑重道:“吕婶子,你帮我带带孩子,以后我付你些钱,成不?”
吕婶子却摇了摇头:〞不是我不帮你啊,只是我这身子骨越来越不利索了,越发的耳聋心瞎,家里事儿大多由不得我了,很多事也不是我说了算,你这孩子过来……”
吕婶子没说完,他却听懂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吕婶子家其实也不太平。
可吕婶子是家里难得的开明人,心也善,他这才想把孩子让她带,不会让孩子难熬。
如今却事与愿违。
……
沈今朝知晓此事,便回去问了爹娘,二姥哪里拗得过眼前孩子,欢欢喜喜地应下了。
沈今朝再见朱大哥,便理直气壮道:“你要是放心的话,这份钱我来挣,我跟爹娘说好了,你把小光送过来。”
朱大哥哪有什么不放心的,心里感激的很。
他知沈大刀家中情况,更信得过这几年的交情。
那一日,朱大哥领着不情不愿的孩子交给沈今朝。
他以为光儿要适应很久,可日子慢慢过去,他“偶尔路过”沈家面馆时,得来的消息都是他在这里过得很好。
有时他在角落“歇息”,亲眼瞧见了那孩子与同龄玩时,露出了最纯粹的笑。
那是怎样的笑呢?朱大哥记得不是很清楚,只是觉得,那笑与曾经无数次他归家时,总会伸着手踉踉跄跄跑来喊“爹爹抱”的人相似极了。
“大刀,真是太谢你了,要不是有你们家。”他安心下来,破天荒地请了人喝酒,请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对谁都热心肠的沈大刀:“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沈今朝与他碰壶,猛灌一口酒道:“朱大哥甭客气,你可是交了钱的。\"
“钱归钱,交情归交情,所以我还得谢你们。\"他“哈哈”大笑:“日后你的酒钱都我付了,给我个面子啊。\"
“成,不跟你客套。”
沈今朝想了想又道:“你要不要找机会去看看他?小光只是先前被带坏了,他其实也知道,你不会害他,等他再大一些,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算了吧,我可不想去看他那张臭脸。”朱大哥故作不在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还要忙着挣钱喝酒呢。”
沈今朝不再强劝,只盼着日后这父子二人能重归于好。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那以后的事,再没了以后。
那日走镖,本该顺顺当当,却是有山贼土匪挡了去路,拿着家伙便于他们来了个你死我活。
一阵兵荒马乱后,他们险险得胜,却也折了不少人马。
朱大哥便在其中,利刃封了他的喉,他死前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瞪着眼不能瞑目。
“朱大哥,朱大哥!”沈今朝不知,回去之后要如何告诉那孩子,这样的残忍事实。
他心怀忧虑往城里去,往家里赶,行至半路却见到了此生也不能忘怀的场景。
有百姓心惊胆战,慌不择路,身后贼人猖狂紧追。
“大家一起杀贼!\"
沈今朝与一同归来的兄弟朋友奋起反抗,与官军们配合,平息了这场动乱。
却也从官兵口中得知,如今一片太平已成了人间地狱。
原来是有外贼入了关,一路势如破竹,还“赶”着贼匪下山来骚扰百姓,权衡利弊之后,他们这才举起了屠刀。
沈今朝归家后,只瞧见一片死气沉沉,一片狼藉。
他匆忙寻找,最终在一处角落找到了满是泥垢的娘,昭昭妹妹,还有那可怜孩子。
他这才知,一刻钟前,他那个文绉绉的爹遭了毒手,死前手里拿着菜刀挡了门口。
“爹!”
待他一阵大哭后,平日里懂事的孩子小心翼翼凑过来,些许胆怯地问。
“沈叔叔,他呢?……”
他没敢答话,只是赶紧催促娘和石昭昭去收拾东西。
二人哪用他说,虽心中忧伤,却已麻利起来。
外头官锣“哐哐”响,官府也号召大伙儿“暂避”锋芒。
当日,他们随众多百姓背井离乡,浩浩荡荡往南而去。
离开时,沈今朝瞧见常年教习太祖长拳和太祖长棍的武馆大门紧闭,老师傅手握木棍,领着一帮弟子走向官府,看样子像是从军。
也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面红耳赤,只能羞愧低头。
南迁的人越来越多,也不知走了几日,沈今朝他们到了一处还算安全的地带。
当看到又一批人满腔愤慨向北而去时,他再忍不住,在老母面前行了大礼。
“娘,孩儿不孝。\"
“你也要去啊。\"沈母说地很疲惫,固执看着地上跪着的人,那不敢抬起来的头。
沈今朝的恩师多年前便已告老还乡,他在城中可有三五好友,但这世上至亲之人,眼前银发满头的人最是不过。
“是。”
他知自己离开委实不该,可他是大景儿郎,若所有人皆惧生死,不敢持刃抗贼……
他不敢想,也不愿想!
沈母并不言语,沈今朝声音沙哑:“我年少时险些遭了拍花子的毒手,是师父和爹,娘又让我活了一次,这些年我知道,您和爹为我费了不少心思,可是我想回去,我想做我力所能及的事情,恕孩儿不能周全……娘啊,您就当是……养了匹白眼狼啊!”
“你个白眼狼啊,你个白眼狼啊!”沈母哭嚎着抱他的头,抚着他的背,心想着他先前鏖战一场,身上可能会有伤疤,可摸出他背上并无凹陷疤痕后,又一下一下地拍:“你,你……今朝啊……”
石昭昭看着远去的人,泪流满面,失声痛哭。
那一日,沈今朝和许多人一起向着来时路走去。
没人知道他们是谁的父亲,谁的夫君,谁的儿子。
只是他们或多或少,都对着家中泪流满面的牵挂们说过一句“不能周全”。
那一去,他们留在今朝。
今朝,也留在了今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