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日太冷,小主子没能等回自己的兄长和爹。
待他们二人匆忙回来时,只看见了那个在寒风夜里抱着骨肉落泪到天明的人守在冰冷冷的棺材面前,安安静静。
“说好的给你红封啊,说好的一起守岁啊!”
“三弟呀……”
……
小主子走了,他与刘二被安排去了别处打杂。
后来,主家将他叫到一位不惑男子面前:“以后,这就是你们的新主子了。”
新主子把他们带回了戏班子:“以后叫我班主。”
那一年,他十岁。
班主捋着须说:“虽然晚了些,但好好学,将来或许会有一番好前程。”
前程他不敢想,只是想一直都能有饭吃,哪怕因着他是新来的,戏班子总有人明里暗里欺负他,端个茶,递个水,走个路,哪儿哪儿都是错。
但他想着不是什么大事,况且初来乍到,索性忍忍。
可没人欺负的刘二性子随了刘婶,每回见着他被欺负便要玉石俱焚,总是能把自己弄得头破血流,明明被人按在地上打到鼻青脸肿,可他像是打了胜仗的大将军,无所畏惧。
他不愿他不顾自己争那些没有必要的,常开口阻止,却每次都能得他撕心裂肺地一声吼:“闭嘴,滚一边去!”
有一次,刘二被打得昏迷不醒,大晚上满头冒汗,后来更是卧床不起,连连咳嗽。
那几日,戏一练完,他就立马卸妆到他的床前,小心翼翼,他有很多话想说,可总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刘二咳嗽着喝完他喂的药,感慨道:“我梦到我娘了,我们大家一起被卖掉之前,我娘跟我和妹妹们说,恨,会很累,就当是还娘的了,以后,把以前都忘了。”
“我当时真的好恨好恨,她居然能把我们用两斗米就给卖了,她是猪脑子吗?”
“所以被卖了之后,除了和少爷说过一些,我们都不提以前的事儿,我真的不敢想,因为每次想了都能把自己气死,我们加起来居然只值两斗米,她真是世上最蠢的人!”
刘二撇过头,继续说道:“可是再长大一些,我又不恨了,我那时就在想,我娘平常也不傻呀,怎么就那个时候那么傻……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我们的戏班子在路过一处时,看见了卖人的……”
“那孩子被绑在牛车上,哭着要娘,那个人追着牛车喊:儿啊,你怪娘,可你别恨娘,娘不值得你恨啊,娘没用,实在没本事养你啊,你把娘忘了,你把一家子没心肝的都忘了吧,别记着,别气自个儿,不值!不值得啊!”
他听得泪下如雨,这才去想那年的两斗米:“是啊,如今想想,很值啊!”
刘二笑了笑,侧过头来:“我就说嘛,我娘那么聪明,她才不会那么傻咳咳……”
“你休息吧。”
“好多,我们,我们是一家人。”刘二看着他说:“所以,我不希望你被欺负。”
他忍不住呜咽出声,却听他继续道:“咱们都身不由己,兴许哪天就分开了,你要脾气硬一点,不能忍,忍一回,回回忍,回回都忍,你的腰杆子会弯,会直不起来。”
“嗯。”他点头。
后来,依旧有人欺负他,他也试着去还手,渐渐发现,自己也能像刘二一样不被欺负,再不是旁人口中被指指点点,哪哪都有错的人了。
日子平静,岁月偷偷溜走,他与刘二的转折,在他十八岁那年,灼灼夏日的寻常里,一曲《长生殿》后。
他扮的是君王宠爱的贵妃,一曲终了,他们得了重赏,欢喜之际,班主单独叫了他:“你们再去唱一出,有个大老板很喜欢你们唱的戏。”
“是。”
往常也有人看了实在欢喜他们的戏,独自点上一曲。
却不料那几名客人并不规矩,欲色染尽的眸子盯着他,不安分的手在他身上游走,像极了那些小姑娘口中骂的登徒子:“真美啊,从了我吧。”
他只觉浑身不适,步步后退,回头却发现大门紧闭,原来早已无路可退,刘二也被一人束缚住,自身难保。
“不不不要,客官,我们戏班子是做正经营生的……”
那人不管不顾,一边用力一边道:“从今日瞧见你时,我便顾不得了……”
那一日,声声喘息里,他成了男人的男人。
刘二也未能幸免,在同一间屋里,成了另一个男人的男人。
“小心肝儿,以后就跟着爷,让爷好好待你,好好疼你,以后绝不委屈了你。”
跟不跟都得跟,像他们这样的卑贱之人,从没得选。
他们坐上马车,在那些人怀里被左拥右抱,一路说说笑笑,时而还要为他们唱几段。
那日,行至一处道上,忽有山匪挡住去路,那几人还想用钱财贿赂,却不料那些山匪无动于衷,唯有寒芒相迎。
几名富商就这么光明正大的死在了道上,离这不过几十里的官府往后却从没有动静。
他们因着些许美貌被掳上山去,顺带着其他人,还有那些被山匪缴获的东西。
刘二要与他相约自杀:“好多,我们一起死吧,在城里头我们都日日被人欺,在这里头,只能生不如死啊。”
他想着也是这么回事儿,于是与他相约同去。
可用什么方式,才能让自己死的不那么疼,却是大问题。
用刀割,想想都觉胆寒。
吃毒药,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哪里会有?
自己饿死自己……
他们只是想死,却并不觉得自己如何十恶不赦。
把自己饿死,对长在地里的人来说,是这世上最残忍的,胜却所有酷刑,没有挨过饿的人,永远不会明白。
后来实在没想到其他好办法,他们打算用最笨的笨办法,用锋利的东西把自己割死,哪怕很疼,很疼,很疼。
他们在吃饭时故意打碎碗,然后赶忙收拾一片狼藉,趁机拿走一块碎片,在房里背对着彼此,往自己身上割。
身上剧疼无比,他们却并未惨叫,反而笑了起来,只希望这倒了八辈子血霉的一生,能如汩汩流淌的鲜血一样。
“砰”的一声,门被撞了开来,山匪们见状,为他们请了山上的土大夫,勉强将他们从鬼门关里拽了回来。
后来他们才知,他们低估了山匪的精明,有人察觉碗的碎片少了几块后往上报,上头得了消息便叫人来搜,这才阴差阳错将他们堪堪救下。
这次没死成,往后想来也没有机会,想想以后要委身于人,做那样的龌龊事,他们就觉胃里翻江倒海。
但山匪们只让他们日日唱戏,按照山寨大当家的话来讲就是:“这人和我一个姓,以后我罩着,除了唱戏,谁也不准让他们干没规矩的事,要不然老子劈死谁!”
山上其实无聊,日日只能挥大刀,要么就是出去拼命,偶尔有出戏看倒也不错。
那些个山匪也不造次,每次在他们登台时,搬着板凳安安静静,时而道声“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