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浓，唐军大营的中军帐外，巡夜的士兵手持长枪，脚步沉稳地来回踱步，甲胄碰撞声在寂静的夜色中格外清晰。帐内烛火通明，两支牛油烛芯跳动着，将帐中二人的身影映在悬挂的行军地图上，忽长忽短。
苏定方身着玄色劲装，腰束玉带，面容刚毅，眉宇间带着几分久历沙场的锐利。他正与坐在对面的徐茂公相对而坐，案上摆着一盘尚未下完的围棋，黑白棋子错落有致，却早已没了对弈的心思。徐茂公须发微白，一身青色儒将袍，手中捏着一把羽扇，虽无铠甲在身，却透着一股运筹帷幄的沉稳。
“九弟，自当年瓦岗山一别，已是五年有余，你我竟再未得见。”徐茂公率先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感慨，羽扇轻轻敲了敲案几，“当年瓦岗山盛极一时，麾下兄弟数十万，本有望问鼎天下，可谁曾想，终究还是败在了人心上。”
苏定方端起案上的凉酒，抿了一口，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三哥，当年我离山时便劝过翟大哥，李密此人野心勃勃，且心胸狭隘，绝非可共大事之人。可翟大哥念及旧情，又贪慕李密带来的那点兵马，终究是听不进劝。”
“是啊，不听劝啊！”徐茂公重重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惋惜，“翟大哥待我如手足，可他太过仁厚，甚至有些优柔寡断。李密初来瓦岗时，百般讨好，一口一个‘翟公’，可等他站稳脚跟，便露出了獠牙。武德元年那夜，他以设宴为名，在帐中埋伏刀斧手，竟亲手杀了翟大哥！”
说到此处，徐茂公的手微微颤抖，羽扇险些从手中滑落。他定了定神，继续道：“翟大哥死后，瓦岗人心涣散。李密虽让我掌管黎阳大营，握着粮草重地，可他对我始终猜忌，凡事都听那几个心腹的谗言。后来王世充偷袭洛阳，李密率军迎战，却因指挥失当大败。他走投无路，竟带着残部投奔了长安，我本以为他能安分些，可他竟又暗中勾结旧部，想重回瓦岗。”
“结果呢？”苏定方追问，他虽隐约听过消息，却不知详情。
“结果便是在断密涧，被大唐的追兵堵个正着。”徐茂公语气沉重，“李密与王伯当二人，拒不投降，最后力战而亡。说到底，还是他自己作的孽，怨不得旁人。”
帐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片刻后，徐茂公眼中重新燃起光芒，语气也轻快了几分：“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随李密投奔长安后，有幸得见秦王殿下。九弟，不瞒你说，秦王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明主！”
苏定方闻言，眼中露出几分好奇。他早听闻秦王李世民的威名，却从未有过交集。
“秦王心胸宽阔，广纳贤士，哪怕是曾经的对手，只要有真才实学，他都愿意重用。”徐茂公越说越激动，羽扇在手中连连挥动，“去年秦叔宝、程知节从王世充麾下投奔而来，秦王亲自到营外迎接，待他们如心腹。而且秦王礼贤下士，哪怕是寒门子弟，只要有本事，都能在他麾下得到施展的机会。”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更难得的是秦王妃长孙氏，贤良淑德，与秦王夫妻同心。他们二人从不小瞧任何世人，对军中将士关怀备至，对长安百姓更是体恤有加。如今在长安，秦王夫妇的口碑仅次于太子，有时甚至超过太子。也正因如此，太子李建成与齐王李元吉才对秦王猜忌不已，处处提防。”
苏定方静静听着，心中暗自点头。他在河北听闻过不少关于秦王的传闻，如今经徐茂公亲口证实，更觉得此人非同一般。
“此次兴兵伐王世充，正是秦王力主。”徐茂公指着案上的地图，手指落在中原之地，“只要我们攻占洛阳，消灭王世充，再平定窦建德、刘黑闼等六路反王，大唐统一天下便指日可待！”
苏定方缓缓点头，脸上却掠过一丝难色。他虽认同徐茂公的话，可自身的处境却让他难以抉择。
就在此时，帐帘被轻轻掀开，一道纤细的身影走了进来。来人正是苏定方的妻子高慧英，她身着淡紫色衣裙，手中提着一个食盒，步履轻盈，脸上带着温婉的笑容：“定方哥，三哥，天晚了，我煮了些热茶，你们暖暖身子。”
高慧英将食盒放在案上，取出两个青瓷茶杯，倒上热气腾腾的茶水，分别递到苏定方和徐茂公手中。茶香袅袅，驱散了帐中的几分沉闷。
“弟妹有心了。”徐茂公接过茶杯，抿了一口，眼中满是赞赏，“九弟能有你这样的贤内助，真是福气。”
高慧英浅浅一笑，对徐茂公行了一礼：“三哥过奖了，我只是做些分内之事。你们聊，我不打扰了。”说罢，她又看了苏定方一眼，眼神中带着几分担忧，随后便轻手轻脚地退出了营帐。
帐内再次安静下来。徐茂公放下茶杯，目光落在苏定方脸上，语气变得凝重：“九弟，我此次来，除了与你叙旧，还有一事想与你细说。我听闻你在河北过得并不顺心，夏王窦建德虽用你，却不重用你，还时常听刘黑闼等人的挑拨离间，可有此事？”
苏定方闻言，心中一叹，面上露出无奈之色：“三哥消息灵通，确有此事。窦建德虽称得上是一方英雄，待人也算宽厚，可他耳根子软，又有些刚愎自用。刘黑闼本就与我不和，时常在他面前说我坏话，说我是‘大唐旧部’，不可信任。久而久之，窦建德对我便多了几分猜忌，虽让我领兵，却从不给我兵权，大事也从不与我商议。”
“这便是了。”徐茂公点了点头，语气带着几分了然，“窦建德虽有雄心，却非明主。他目光短浅，又容易被身边人左右，跟着他，终究难成大事。九弟，以你的才能，若能归顺大唐，在秦王麾下，必定能大展拳脚，建功立业，名留青史！”
苏定方沉默了。他并非没有想过归顺大唐，可一想到远在河北的家人，他便满心顾虑。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挣扎：“三哥，我并非不愿归唐，只是我的家人还在河北。我岳父高昙晟如今驻守河北北面，防备燕山府的李义偷袭，手中握着部分兵权；我祖母和母亲还在老家冀州苏家庄，年事已高，行动不便。若是我归了大唐，刘黑闼必定会迁怒于我的家人，他们……他们恐怕难逃毒手啊！”
说到此处，苏定方的声音微微发颤。他一生征战，从未畏惧过生死，可家人却是他最大的软肋。刘黑闼心胸狭隘，手段狠辣，若是知道他归顺大唐，必定会对他的家人痛下杀手。
徐茂公看着苏定方痛苦的模样，心中也泛起一丝同情。他知道苏定方的顾虑并非没有道理，刘黑闼的为人，他也早有耳闻。徐茂公沉吟片刻，缓缓开口：“九弟，此事我也考虑过。你放心，只要你愿意归唐，秦王殿下必定会想办法保全你的家人。秦王向来体恤下属，绝不会让你因归顺大唐而失去亲人。”
苏定方抬起头，眼中带着几分希冀，又带着几分怀疑：“秦王殿下真能做到？刘黑闼手握重兵，又在河北经营多年，想要保全我的家人，恐怕并非易事。”
“事在人为。”徐茂公语气坚定，“只要你下定决心，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比如，我们可以暗中联络你岳父高昙晟，晓以利害，劝他归唐。他本就对窦建德、刘黑闼不满，若是能说服他，不仅能保全你的家人，还能为大唐增添一股力量。至于你祖母和母亲，我们可以派人暗中将她们从冀州接出来，送往长安安置，确保她们的安全。”
苏定方静静地听着，心中的挣扎渐渐平息了几分。徐茂公的话，让他看到了一丝希望。他知道，归唐是他最好的选择，不仅能实现自己的抱负，还能为天下百姓早日迎来太平。可家人的安危，依旧是他心中最大的牵挂。
帐外的烛火依旧跳动着，将二人的身影拉得很长。苏定方看着案上的围棋，又想起远在河北的家人，心中暗暗盘算着。他知道，自己必须尽快做出决定，否则不仅会耽误自己的前程，还可能让家人陷入更大的危险之中。而徐茂公则坐在对面，耐心地等待着，他相信，以苏定方的智慧和远见，终究会做出正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