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的书房,同样灯火通明,却弥漫着一股截然不同的、近乎凝固的沉重。
许琅坐在宽大的书案后,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藏在鞘中的古剑。
他没有看舆图,没有看兵书,目光只是沉沉地落在书案对面。
乐瑶公主趴在桌案上,侧脸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得正沉。
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两弯柔和的阴影,呼吸均匀而悠长,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恬淡安然的微笑。
她面前,一只小巧精致的白瓷汤碗已经空了。
许琅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她,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极其复杂难言的情绪。
有深沉的怜爱,有不忍的愧疚,有浓得化不开的担忧,最终都被一种磐石般的决绝覆盖、冻结。
他伸出手,指尖极其轻柔地拂过乐瑶鬓边散落的一缕秀发,动作小心翼翼,仿佛触碰的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瑶儿…好好睡一觉。”
“等天亮了…一切都会不同。”
他像是在对沉睡的爱人低语,又像是在对自己做出最后的确认。
许琅收回手,眼中的最后一丝温情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彻底消失无踪,只剩下寒潭深渊般的冷冽。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投出巨大的、极具压迫感的阴影,笼罩了沉睡的乐瑶。
“来人。”
许琅的声音不高,却瞬间打破了书房的寂静。
书房门无声地滑开,两个身形矫健、目光锐利的侍女悄无声息地闪身进来,垂手侍立,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送公主回房,”
许琅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仔细守着,不许任何人惊扰,直到…事毕。”
“是!”
两名侍女沉声应命,动作轻巧而迅捷地上前,小心翼翼地将沉睡的乐瑶公主扶起,半搀半抱着,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
门再次合拢,隔绝了那个沉睡的世界。
许琅独自站在空旷的书房中央。
他缓缓抬起手,解开了身上那件象征着富贵闲适的锦缎常服,露出里面早已穿好的玄色劲装。
紧束的腰带勾勒出他精悍的腰身,冰冷坚韧的皮甲覆盖其上,在烛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他走到墙边,取下悬挂着的佩刀。
“锵——!”
一声清越悠长的龙吟响起。
刀身出鞘半寸,冰冷的寒光瞬间撕裂了书房的暖色,映亮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和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已燃烧起炽烈战意的眼眸。
那光芒一闪即逝,如同蛰伏的凶兽睁开了眼睛。
他手腕一振,长刀完全出鞘,雪亮的刀身映着烛火,流动着令人心悸的杀气。
他屈指在刀身上轻轻一弹,发出“铮”的一声轻鸣。
刀,彻底出鞘。
许琅反手将刀稳稳地插入腰间的鲨鱼皮鞘中,动作流畅而充满力量感。
他不再停留,大步走向书房门口。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深秋子夜特有的、凛冽如刀的寒气扑面而来,将他额前的几缕发丝吹动。
书房外,庭院中,夜色如墨。
数十名国公府亲卫,如同从黑暗中凝结出的幽灵,早已静静地肃立在庭院中。
他们全身披挂,黑色的皮甲、冰冷的头盔、腰间悬挂的横刀、背后负着的劲弩,在微弱的天光下勾勒出沉默而危险的轮廓。
每个人都像一尊凝固的雕像,没有一丝声息,只有冰冷的目光穿透黑暗,聚焦在推门而出的许琅身上。
没有战前激昂的动员,没有热血沸腾的呼喊。
许琅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寒流,缓缓扫过庭院中每一张沉默坚毅的脸。
他的眼神,就是最有力的号令。
“出发。”
数十名亲卫如同收到指令的精密机器,动作整齐划一地转身,迈步。
沉重的战靴踏在青石板上,只发出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整齐的“沙沙”声,如同夜行的猛兽踩过枯叶。
他们迅速融入国公府外更加浓重的黑暗里。
许琅最后一个踏出府门。
他站在高高的台阶上,最后回望了一眼府邸深处乐瑶安寝的方向。
夜色深沉,什么也看不见。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胸腔里最后一丝属于个人的情感彻底压入心底最深处。
再转身时,他的眼神已变得如同极北寒冰,再无半点波澜。
“走。”
他对等候在旁的最后两名亲卫低喝一声,身影一闪,便彻底消失在京城深沉的夜幕之下,如同一滴墨汁融入了无边的墨海。
......
时间,在紧张的死寂中缓慢爬行。
京城仿佛一头疲惫的巨兽,在深秋的寒夜里沉沉睡去。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更夫单调而空洞的梆子声间隔着响起,敲打着子夜的寂静。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咚!...咚!咚!”
三更的梆子声刚刚落下余韵。
距离皇宫北宫门约莫三里之外,一条狭窄得仅容两辆马车并行的背街小巷深处。
黑暗在这里浓稠得化不开,吞噬了所有的轮廓和声响。
许琅如同最耐心的猎豹,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砖墙,将自己完全融入墙角的阴影之中。
他身后,数十名国公府亲卫和刚刚汇合而来的牛大力及其心腹精锐,如同复制的影子,无声地排开,在巷子两侧的暗影里形成两道沉默的黑色壁垒。
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只有冰冷的兵刃在极致的黑暗中,偶尔反射出远处不知何处传来的一丝微弱天光,如同潜伏野兽偶尔睁开的凶睛。
巷口外,是京城的主干道之一,朱雀大街。
此刻,街道空旷,死寂一片。
只有远处,传来一阵整齐、沉重,带着金属摩擦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队金吾卫巡逻兵,十二人,排着整齐的队列,沿着宽阔的朱雀大街缓缓行来。
沉重的铁甲在行走间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哗啦”声,在寂静的夜里传得老远。
他们手中的长戟戟尖斜指向天,在稀薄的星光下闪着点点寒芒。
队正走在最前,警惕地扫视着两侧黑黢黢的巷口。
这队金吾卫并不知道,在下一个即将经过的巷口深处,潜藏着致命的杀机。
他们只是按部就班地执行着每夜重复的巡逻任务,脚步声在空旷的长街上回荡,显得格外清晰。
许琅的眼神锐利如鹰隼,锁定了那队逐渐接近巷口的金吾卫。
他缓缓抬起了右手,五指张开,然后猛地向下一挥!
没有呼喊,没有咆哮。
只有两道鬼魅般的黑影,如同被强弓射出的两支黑色利箭,从巷口两侧的阴影中无声地激射而出。
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两道模糊的残影。
左侧是古丽莎,一身紧致的黑色夜行衣,完美勾勒出矫健如雌豹的身形。
她足尖在冰冷的地面上一点,身体几乎贴着地面滑行,速度快得带起一阵微风。
目标直指巡逻队队正!
右侧是画眉,这个经过残酷训练脱颖而出的女孩身形飘忽如烟,仿佛没有重量,每一步踏出都精准地落在巡逻士兵视线的死角,手中的分水峨眉刺在黑暗中划出两道微不可察的银线。
杀戮,在瞬间爆发!
古丽莎如同扑击猎物的夜叉,在距离队正还有两步之遥时,身体猛地拔地而起,凌空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旋转。
借着旋转之力,她修长有力的右腿如同钢鞭,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响,狠狠扫向队正的脖颈!
那队正只来得及看到一个模糊的黑影和一道冰冷的腿影,甚至来不及发出示警,就听到自己颈骨碎裂的恐怖“咔嚓”声!
他眼中的惊愕瞬间凝固,身体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般软倒下去。
几乎在古丽莎动手的同一刹那,画眉已如鬼魅般切入巡逻队中间。
她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快、准、狠到了极致。
分水刺如同毒蛇的信子,精准无比地刺入两名士兵头盔与颈甲连接的缝隙。
冰冷的锋刃瞬间割断气管和动脉,只发出两声极其轻微的“噗嗤”声。
两名士兵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便捂着喷血的脖颈向前扑倒。
春满楼的其他高手也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群鲨,从巷口的黑暗中蜂拥而出。
他们配合默契得如同一个人,动作迅捷如电,狠辣无情。
有人专攻下盘,锋利的短刃瞬间挑断士兵的脚筋;有人如猿猴般攀上士兵后背,手臂勒住脖颈猛地一绞;有人手中飞刀如同长了眼睛,精准地没入士兵头盔下的眼眶…
沉默!绝对的沉默!
只有利器撕裂皮甲、割开血肉、切断骨骼的沉闷声响,在寂静的街道上密集地响起,组成一首令人毛骨悚然的死亡交响曲。
士兵们沉重的铁甲此刻成了最大的累赘,让他们在近身搏杀中笨拙得如同待宰的羔羊。
偶尔有一两声被扼死在喉咙里的短促闷哼,也迅速被同伴倒地的声音淹没。
整个过程快得令人窒息。
从黑影扑出,到最后一个金吾卫士兵如同破麻袋般重重砸在冰冷的青石路面上,溅起几点细微的血花,前后不过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
十二名全副武装的金吾卫,甚至连兵器都未能完全举起,便已全部毙命!
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朱雀大街上,温热的鲜血从破碎的甲胄缝隙中汩汩涌出,迅速在青石板上蔓延开来,散发出浓重刺鼻的铁锈腥气。
古丽莎和画眉如同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身影一闪,已退回巷口阴影中,气息甚至没有丝毫紊乱。
许琅面无表情地从藏身的巷子深处走了出来。
“清理干净。”
他的声音低沉冰冷,不带一丝感情。
几名春满楼的好手立刻上前,动作麻利地将尸体拖入旁边的暗巷深处,用随身携带的粉末迅速处理掉地上大片大片的血迹。
整个过程迅速、高效、无声无息。
片刻之后,朱雀大街再次恢复了空旷和死寂。
除了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若有若无、被夜风快速吹散的血腥气,仿佛刚才那场短暂而残酷的杀戮从未发生过。
“继续前进。”
许琅的声音打破了这短暂的死寂。
黑色的洪流再次涌动起来,贴着墙根,如同无声的潮水般向着皇宫北宫门的方向涌去。
他们的身影融入更深的黑暗,留下身后一条被死亡短暂冲刷过、又迅速归于死寂的长街。
更远处,皇宫巨大的阴影在夜色中沉默地等待着,像一头即将苏醒的洪荒巨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