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参仙缘记》
楔子
莱阳旌旗山,脉接昆嵛,气通沧海。山有七十二峪,峪峪藏灵泉;泉生三十六草,草草蕴真机。其中沙参一种,最得山魂水魄——春发叶如翠羽,承东方木气而抽条;夏绽花似紫星,秉南方火气而结蕊;秋实根若羊脂,敛西方金气而凝脂;冬藏壤如蛰龙,纳北方水气而蓄精。山民谓此草“得中央土德,合五行之气”,故能润枯救燥,续命回生。
唐时《千金方》始载沙参药性,然其在莱阳民间的故事,早于典籍千年。清末年间,张家庄有青年张谦,以一颗赤诚之心侍弄参田,竟引得仙缘降临,传下一段“人护草木、草报人心”的佳话。故事如五龙河九曲回环,浸着参香,裹着药韵,在胶东半岛的晨烟暮霭中,已流淌了百余年。
上卷·仙缘初起
第一回 张郎守拙侍灵苗
张家庄坐落在旌旗山阴,村西头那片三亩参田,是张谦家三代人的命脉。这田块选得极妙:背靠千年古柏,晨露能顺枝而下,润及畦垄;前临九曲溪,活水绕田三分,既不涝也不旱;土壤是罕见的“蜜黄土”,攥一把能挤出油光,恰合沙参“喜阴湿、恶燥瘠”的脾性。张谦自小跟着祖父学种参,手上的老茧里都嵌着参根的清香。
春分刚过,参田便醒了。张谦跪在田埂上,用竹制小耙细细梳理去年的陈土,动作轻得像抚摸婴儿的脸颊。“沙参的根嫩如凝脂,沾不得铁器,”祖父临终前的话犹在耳畔,“木耙松土,取的是‘木气养根’的理;拌上柏子壳,借的是古柏的阴润气。”他将去年霜降时收的参种取出,浸在山泉水里三日,待种皮发皱、芽尖透白,才均匀撒进开好的浅沟,覆土时特意掺了三成腐熟的松针,“松针属金,能敛住参根的精气”。
夏日来得烈,张谦便在参田上架起遮阳棚。棚子用芦苇秆编就,疏密恰到好处——既能挡正午的毒日头,又能漏进晨夕的柔光。“沙参属阴,最忌火日烤炙,”他边调整棚角的绳索边念叨,“去年有户人家贪省工,没搭棚,参叶晒得焦黑,根长得比筷子还细,味涩如嚼蜡,哪还有半分甘润?”这话说的是邻村王老五的事,那年王老五的沙参没人要,还是张谦用自家的好参帮他换了口粮。
入秋时,参田飘起淡淡的蜜香,那是沙参根开始饱满的信号。张谦背着竹篓上山,采来麦冬、玉竹,与刚挖的嫩参同炖,给村东头的李阿婆送去。阿婆患咳嗽三年,痰少而黏,夜里总咳得蜷成一团,舌红得像燃着小火苗——这是祖父说的“肺阴虚”。张谦的参汤炖得极讲究:沙参切薄片,麦冬去芯,玉竹削去老皮,加山泉水漫过药材三寸,文火炖足两个时辰,起锅时撒半勺野蜂蜜。阿婆喝了三回,夜里竟能安稳睡上两个时辰,后来逢人便说:“张小子的参汤,比神仙药还灵!”
张谦有个桑皮纸本子,专门记着种参的心得和治病的案例。纸页边缘已磨得发毛,上面用毛笔字工工整整写着:“光绪二十三年,立夏,赵三家小儿发热咳嗽,咽喉红肿,用沙参三钱、薄荷一钱、生甘草五分,水煎服,一剂热退。盖沙参清胃热,薄荷散风热,相须为用,如鸟之双翼。”又记:“霜降采参最佳,此时金气最盛,参根敛气足,味甘性纯,润肺如甘霖;若提前至白露采,根中水气未敛,性偏寒,恐伤脾胃。”字里行间,皆是对草木与天地节律的敬畏。
第二回 凶屠夺田逆天时
旌旗山下有个赵屠户,原是杀猪的,后来靠着放高利贷发了家,成了方圆十里的土霸王。这年秋日,他路过张谦的参田,见那沙参根粗如拇指,断面黄白如脂,放在鼻尖一闻,竟有股老母鸡炖汤的醇厚香,顿时眼露凶光——他前几日刚听说,城里药铺收上等沙参,一两能换半两银子。
“这参田,归我了!”赵屠户叉着腰站在田埂上,身后跟着四个凶神恶煞的家丁,“旌旗山的土,五龙河的水,哪样不是赵家的?你个穷小子,也配种这么金贵的草?”
张谦攥着手里的竹耙,指节泛白:“田契在官府存着,祖上种了三代,凭什么给你?再说沙参这东西,要顺天时、合地气才能长好,你不懂种养之道,夺了去也是白搭。”
“放屁!”赵屠户一脚踹翻参田边的遮阳棚,“老子有的是钱,请最好的把式来种!”他当即命家丁把张谦捆在老柏树上,又让人拿铁犁翻耕参田。此时正是小暑,沙参刚进入“夏长”的关键期,根须在土里悄悄舒展,正要吸纳晨露夜雾的精气,哪禁得住铁犁翻搅?白生生的参根被扯断,浆汁渗进黄土里,像在无声地淌血。
更荒唐的是,赵屠户听家丁说“太阳越毒,根长得越壮”,竟下令把所有参苗连根拔起,摊在石板上暴晒。七月的日头像火盆,参苗不到半日就蔫成了枯柴,原本饱满的根变得皱巴巴的,闻着还有股焦糊味。张谦在柏树上看得心口淌血,嘶哑着喊:“逆天时者必遭谴!沙参喜阴恶燥,你这么折腾,种出的不是药,是毒啊!”
这话竟真应了验。没过几日,赵屠户的长工李二狗就出事了。二狗连日翻地,受了暑气,又淋了场暴雨,夜里发起寒热,上吐下泻。赵屠户让人挖了些新晒的“沙参”,扔进锅里煮了碗黑乎乎的汤,硬灌给二狗。谁知汤刚下肚,二狗就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吐出来的东西带着腥臭味,眼瞅着就没了气。
赵屠户慌了,请了城里的老医来。老医查看那“沙参”,又诊了二狗的脉,连连摇头:“沙参本是甘润之品,性微寒而补阴。可这参被烈日暴晒、铁器伤根,早已失了本性,变得苦寒如黄连,又沾了浊气,成了‘败胃之物’。你用它治暑湿腹泻,无异于雪上加霜!”
正乱着,张谦被村民救下,赶来一看,忙取出自家珍藏的“霜降陈参”——那是去年收的老参,晒干后用陶缸藏着,断面仍泛着玉色。他配了三片生姜、五粒大枣,在赵屠户家的砂锅里炖得翻滚。“生姜温脾,大枣补胃,能制沙参之寒,”张谦边搅汤边说,“二狗是脾阳虚,得用这‘温凉相济’的法子。”果然,二狗喝了半碗汤,抽搐渐渐停了,脸色也缓过些血色。
第三回 月夜逢仙授真机
赵屠户虽没要了张谦的命,却霸占了参田,还放话要烧了张谦的草庐。那日傍晚,张谦蹲在被毁坏的参田边,看着断根残苗,眼泪一滴滴砸在土里。秋风吹过,参叶簌簌作响,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叹息。他摸出怀里的桑皮纸本子,指尖划过“顺时者昌,逆时者亡”那行字,喉头哽咽:“难道祖辈传下的手艺,真要断在我手里?”
忽有一阵异香漫过来,不是参香,也不是花香,倒像是晨露混着蜜,清润又醇厚。张谦抬头,只见月光从柏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在溪水上铺了层碎银,一个素衣女子正从溪对岸的石上走来。她穿的裙子是淡绿色的,裙摆绣着细密的参叶纹,发间簪着三朵紫莹莹的沙参花,走到近前时,裙角扫过的地方,枯黄的参苗竟悄悄挺了挺腰。
“张郎莫伤怀,沙参魂未散呢。”女子声音像山涧的泉水,叮咚悦耳。张谦惊得站起身,才发现她赤着脚,踩在带露的草上却不湿鞋袜,再看她眉眼,竟与参花的清雅有几分相似。
“你是……”
“我是这旌旗山的沙参仙子,”女子浅浅一笑,伸手拂过一株断苗,那残根竟冒出银亮的须根,“守着这片参田三百年了。见你侍参如侍亲,救民如救己,心诚得连草木都动了,故来助你。”
张谦又惊又喜,正要下拜,被仙子扶住。“不必多礼,”她引着张谦往参田深处走,“你可知沙参为何能治病?”张谦答:“味甘能补,性凉能清,润肺养胃。”仙子点头:“这是其性,却未得其理。你看这山,左有泉属水,右有柏属木,前有田属土,上有日属火,下有石属金——五行聚于此,沙参得五行之气,故能调和人身五脏。”
她指着一株刚冒芽的参苗:“春时,它吸木气而抽叶,叶能清肝火;夏时,它纳火气而开花,花可散心火;秋时,它敛金气而实根,根善补肺气;冬时,它藏水气而蛰伏,根须能滋肾气。而这土中生长的根茎,最得土德,故能健脾。你之前用沙参治李阿婆的肺虚,用的是金气;救二狗的脾虚,借的是土性——这便是‘性味归经’的真机。”
张谦听得入了迷,忽想起赵屠户用沙参害人的事,又问:“为何同是沙参,顺时种的是药,逆时采的是毒?”
仙子拾起一片枯参叶:“天地有五运六气,今年甲午,土运当令,厥阴风木司天,少阳相火在泉,本就风火偏盛。赵屠户在夏火最旺时强采,又以铁器伤根(金克木),烈日炙烤(火乘金),沙参的五行之气已乱,甘变苦,凉变寒,性已偏矣。譬如人遭横祸,心性大变,焉能再称良善?”
说着,她从袖中取出个玉瓶,倒出几滴露水,往断根处一洒,那些枯苗竟齐刷刷地直起了腰,叶片上还滚着晶莹的水珠。“七情配伍,也是这个理,”仙子又道,“沙参配麦冬,是相须,润肺力增;配生姜,是相杀,防其寒伤胃;若配藜芦,便是相恶,两败俱伤——这都是先辈在草木间试出的规矩。”
月色渐深,仙子将玉瓶塞给张谦:“此乃‘晨露精’,可救残参。待霜降参收时,我再来寻你。”说罢,身影渐淡,化作一缕青气,融入参田深处,只留下满田的清芬,比往日浓了十倍。
第四回 巧借参性惩顽凶
张谦得了晨露精,连夜救治参苗。他按仙子说的,每株断苗只滴三滴露水,又重新搭起遮阳棚,用竹耙轻轻拢土。不过三日,那片被毁坏的参田竟重现生机,叶片舒展如翠蝶,根须在土里悄悄扎得更深了。村民们都说这是“张郎的诚心感动了山神”,纷纷来帮忙看护,连赵屠户家的几个家丁,也偷偷跑来递消息:“老爷正托人买毒药,想把你的参苗全毒死呢!”
张谦听了,并不慌张。他记得仙子说过“沙参性凉,能清诸热”,又想起赵屠户近日总喊头痛,赤红的脸上长了不少疙瘩——那是肝火太旺的模样。他悄悄采了些刚长成的嫩参,又去山里挖了些苦楝子(性苦寒,能泻肝火),配在一起,装在个旧纸包里,让家丁偷偷送进赵家。
“这是城里药铺新到的‘头疼药’,专治老爷这种火气大的,”家丁按张谦教的说辞,“用沙参配着吃,补着泻着,不上火。”赵屠户正疼得厉害,哪辨真假,当即让下人煎汤。这药汤苦得钻心,他捏着鼻子灌了半碗,不多时便觉得肚子里翻江倒海,跑到茅房蹲了半个时辰,头痛竟真的轻了些。
可过了两日,赵屠户的腿上起了成片的红疹,痒得他抓出血来。他以为是药效不够,又让家丁去拿“药”。这次张谦换了方子:用夏采的沙参(性偏寒)配了些苍耳子(能祛风,但过量有毒),嘱咐家丁:“这次得加量,才能去根。”
赵屠户喝了药,红疹更重了,还发起高烧,躺在床上哼哼唧唧。他请来上次的老医,老医一看方子,又诊了脉,怒道:“你这是胡闹!沙参本就性寒,夏采者更甚,又配苍耳子过量,寒邪夹毒,郁在皮肤,能不痒吗?”
“可我吃了头不疼了啊……”赵屠户有气无力地说。
“那是沙参清了你的肝火,却伤了你的脾阳,”老医叹道,“你这病,得用温性的药解寒毒,还得用沙参补被苦寒伤了的阴液——但必须用秋采的老参,性纯甘润的那种。”
赵屠户没辙,只能让人去求张谦。张谦早备好了药:秋采的沙参配黄芪(补气)、当归(养血),又加了少许艾叶(温经散寒)。“这药得你亲自去参田煎,”张谦说,“还得把参田还我,发誓再也不违时种参。”
赵屠户疼得受不了,只得答应。他拄着拐杖来到参田,看着那些绿油油的沙参苗,又看看张谦手里那包断面如玉的老参,忽然红了脸。张谦在田边支起砂锅,用九曲溪的活水炖汤,药香飘起来时,赵屠户竟觉得腿不那么痒了。
汤熬好后,张谦让他先喝半碗,又取了些参苗上的露水,抹在他的红疹上。不到一个时辰,红疹消了大半,高烧也退了。“沙参能救你,也能惩你,”张谦把药包递给赵屠户,“全看你顺不顺天、合不合道。”
赵屠户捧着药包,看着这片被自己毁坏又重生的参田,终于低下了头。他不仅还了参田,还把自家的十亩地也捐出来,让张谦教村民种沙参。那日傍晚,夕阳把参田染成金红色,张谦坐在田埂上,摸出桑皮纸本子,写下:“沙参之性,即天地之性;顺逆之理,即善恶之理。”
风过参叶,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应和。张谦抬头望向旌旗山深处,仿佛又看见那个绿裙女子的身影,正在月光里对他微笑。他知道,霜降之日,必有一场奇缘等着他。
(上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