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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末,钟声散尽,太和书院残灰上的野菊忽地一颤,花瓣里那道红纹竟自行剥落,化作一缕极细的红烟,烟尾系着一枚几乎透明的铜铃。铃声不响,却牵得整株野菊连根而起,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提起,悬在离地寸许的空中。

鲁空子以手背挡光,眯眼望去,那菊根之下竟无半粒泥土,唯有一道极黑的缝隙,深不见底,仿佛直通幽冥。

“笼绳虽寂,笼外仍有笼。”老人低声道,“魇死了,咒死了,可‘寂笼’本身也是一道门。”

夏泽伸手,竹杖探入缝隙。杖尖触到一物,冰凉、光滑,像一枚倒置的棋子。他两指夹出,却是一面极小的铜镜,镜背阴刻着“归墟”二字,镜面却映不出人影,只映出一座倒立的城市——檐角朝下,河流朝上,仿佛天地翻转。

“归墟之镜。”苏妲己不知何时已立在井沿,指尖绕着一缕尚未散尽的红烟,“传说中,此镜可照见‘笼外之笼’,亦可照见‘笼内之笼’。魇生前未曾用过,死后却把它留给了井。”

夏泽以指腹摩挲镜面,镜中倒立的城市忽然晃动,一座极熟悉的楼阁自城中浮起——稷下藏书楼,却门窗紧闭,楼外悬着一把巨锁,锁孔里插着半截象牙“卒”。

“锁内是我,锁外是谁?”

他轻声自问,铜镜却忽地滚烫,镜背“归墟”二字渗出赤红,像未干的血。血珠沿镜缘滴落,落地竟生根,化作一株细小的荆棘,棘刺呈铃形,风过即鸣,声如婴啼。

隋渊以剑鞘拨弄荆棘,铃刺纷纷脱落,落地又化作更小的一面铜镜,镜中再映镜,层层叠叠,直至无穷。

“镜镜相照,则笼笼相生。”鲁空子叹息,“若不想被囚,须先破镜。”

他话音未落,荆棘丛中忽地探出一只极小的手自镜中伸出,指节处缠着红线,线尾系着半枚铜铃。小手拽住夏泽衣角,轻轻向下——

裂缝骤然扩大,众人不及惊呼,已被一并拖入镜中。

午时,倒立之城。

众人坠落于倒挂的稷下藏书楼屋脊之上,砖瓦冰凉,却并非石制,而是一页页压薄的竹简,简上字迹如新:

——“笼外风雨,笼内书声;书声若断,风雨合围。”

苏妲己以簪尖挑起一枚竹瓦,瓦背竟渗出墨汁,墨汁凝成细小的“魇”字,转瞬又化作“缝”字,再化作“绳”字,最后竟化作“寂”字。

“此处无墨,字从何来?”

隋渊抬眼,只见远处倒悬的河流里漂着一盏盏无火之灯,灯罩是人皮所制,灯芯却是空心的竹枝,枝内塞满灰烬。每漂过一盏,竹瓦上便多一字,仿佛整座城都在借亡魂之口,补写一部未完的史。

夏泽蹲身,指尖触瓦,竹简忽地合拢,化作一本极薄的册子,册面无题,只夹一片野菊花瓣,瓣心那道红纹已断成两截。

“花瓣断了,绳结便散了。”鲁空子喃喃,“散则笼破,破则城崩。”

他话音未落,倒挂的河流忽然断流,河床裸露,露出一条巨大的龙骨——与太和井底所见一般无二,只是更加苍白,骨缝间嵌满铜镜,镜面皆朝内,映出无数个夏泽,每个夏泽皆无眼,每个无眼的黑洞里都伸出一只手,手与手相握,结成一张巨网。

“镜中之我,即笼中之我。”

夏泽起身,竹杖点地,杖尖荡起一圈涟漪,龙骨上的铜镜纷纷碎裂,碎镜却未落地,而是化作漫天白蝶,蝶翼上各有一字,合起来正是:

——“笼外之笼,名为‘自囚’。”

白蝶聚拢,化作一面巨大的铜镜,悬于倒立之城的天穹,镜中映出众人脚下那座“镜心”井——井口朝上,井底朝下,井底淤泥里,一株野菊正在黑暗中疯长,根须穿透井壁,缠住一座尚未完工的竹笼。

笼中囚着一人,白衣白绫,正是夏泽。

众人倒吸凉气,镜中之夏泽却忽地抬头,空洞的眼眶直直望出镜外,口唇微动:

“救我。”

声音未落,整座倒立之城开始崩解,竹简瓦片纷纷坠落,化作漫天火雨。火雨不沾衣,却灼心,每一滴落在胸口,便烫出一枚细小的“寂”字。

未时,归墟之底。

众人再次坠落,却落在一叶扁舟之上。舟底无水,只有一层浓稠的雾,雾里浮着无数盏铜灯,灯芯皆系红线,线尾没入雾中,不知通往何处。

舟头立一老翁,蓑衣斗笠,手持长篙,篙尖挑着一盏无火之灯,灯罩上写着:

——“渡亡魂者,须以自身为灯芯。”

老翁回头,斗笠下却是一张少年的脸——夏沉。

他左眼完好,右眼仍是焦黑的洞,洞里却燃着青白色的火。

“阿泽,”少年开口,声音却像千百人同时低语,“若欲破镜,须先自焚。”

夏泽上前一步,竹杖横于膝前:“我愿为灯芯,但需一物为罩。”

夏沉抬手,掌心浮现那枚无字“卒”,卒面裂缝里,野菊的根须已缠满整枚棋子,根须末端,结出一朵极小的白花,花心处竟是一枚完整的铜铃。

“以卒为罩,以心为火。”

少年将卒子抛向空中,棋子迎风而长,化作一座透明的笼,笼壁布满裂纹,裂纹里渗出赤红的火。

夏泽步入笼中,盘膝而坐,覆眼的白绫自行解下,露出空洞的眼眶。

“火若燃我,镜自破。”

他轻声道,眼眶里忽地涌出两行血泪,血珠落地,化作两朵野菊,菊心各结一枚铜铃。

铃声骤起,整座归墟之底随之震颤,雾海翻涌,铜灯一盏接一盏熄灭,红线一根接一根断裂。

夏沉的身影亦随之淡去,最后只剩一声极轻的叹息:

“笼外风雨,笼内哭声;哭声若止,风雨亦歇。”

申时,太和书院“镜心”井口。

众人自镜中跌出,重重摔在井沿,却见井底淤泥已干,龙骨与铜镜皆无踪影,唯余那株野菊,花瓣尽落,枝头却悬着一枚赤红的笼,笼小如拳,以血为骨,以铃为心。

夏泽自井底缓缓升起,覆眼的白绫重新系好,白得近乎透明。

鲁空子伸手,赤笼落入他掌心,笼门微启,里头空无一物,只余一缕极细的红烟,烟尾系着半枚铜铃。

“笼外之笼,已破。”

老人轻声道,“笼内之笼,尚空。”

夏泽点头,将赤笼置于棋盘中央,笼门大开,朝向东方。

东方,新生的河面浮起第一缕晨光,晨光里,一座新的学宫正在破土——

它不是竹棚,不是石阙,而是一座由无数野菊根须交织而成的巨笼,笼壁通透,风可过,雨可过,唯囚不得人心。

隋渊披甲而立,腰间铜灯已空,只余一道红线,缠在刀柄。

“三十万影子已归位,此后每日子时,红线自鸣一次,铃响三声,提醒我——”

他顿了顿,望向夏泽,

“笼外风雨,笼内书声;绳不断,寂不灭,天下太平。”

鲁空子捧来新制的竹简,简上第一行小字:

——“笼外之笼记”。

简中空无正文,只夹一片野菊花瓣,瓣心红纹已化作一道极细的绳结。

夏泽提笔,在简尾添一句:

“若教天下无囚处,敢将月色作笼绳。”

笔停,风止。

远处,新生的学宫钟声初响,像一声悠长的吐息。

钟声里,那株野菊微微颔首,花瓣上的绳结在晨光中闪烁,像极细的火,又像极静的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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