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大明酒意上头,把事情想左了,总觉得在张诚面前折了面子,才嚷嚷着要陪他去嘉兴。
张诚轻笑着将赵大明按回椅子,拿起桌上的白瓷杯,替他斟了杯滚烫的热水,推到他跟前:
“哥,犯不着把事儿闹大。
明儿我去嘉兴,跟他们好好谈谈。
只要条件不过分,破财消灾,我认了。”
“万一他们不肯善了呢?”
赵大明眉宇间仍有忧色。
“那也简单,那些服装,我不要了。
就当是喂了狗。”
张诚语气平静,
“再说,供销社的赵主任那边,我也打过招呼了,他兴许能搭上话。”
两批货,拢共不到两千块,张诚亏得起。
赵大明依旧锁着眉。
他深知这年头外面有多不太平,张诚单枪匹马去了嘉兴,能不能全身而退,难说得很。
他猛地抬头,盯着张诚:
“我把我那过命战友的联系方式给你。
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去找他。”
“行!”
张诚笑着应下。
“你跟我来!”
赵大明霍然起身,大步流星走向三楼的证物室。
值班民警打开证物室的铁门,赵大明领着张诚走了进去。
张诚正自疑惑,赵大明已从堆满杂物的架子上,摸出一把黑黝黝的54式手枪,直接塞进张诚手里。
张诚手一沉,眼神骤凛,压低了嗓门:
“哥,你这是……”
赵大明攥着枪,又重重拍了拍张诚的手背,声音压得更低:
“前两天扫混混刚缴上来的,登记了还没上报,天知地知。
给你防身,从嘉兴回来,原样还我。”
“别婆婆妈妈的!”
赵大明瞪他,
“拿着!”
张诚眉头紧蹙,指尖摩挲着冰冷的枪身,片刻,他不再言语,将枪掖进后腰。
赵大明又摸出十发黄澄澄的子弹,塞进张诚的衣兜:
“我知道你小子做事有谱,可外面那些亡命徒不跟你讲道理。
不到万不得已,别亮家伙。
记住,自个儿的小命最重要。”
他率先走出证物室,张诚紧随其后。
回到办公室,赵大明从抽屉里翻出一沓表格,埋头疾书。
“老弟,我给你备了个临时身份,阜宁县派出所特聘外勤人员。”
赵大明抬起脸,冲张诚露出一口白牙,扬了扬手里的文件,
“这样一来,就算你真动了家伙,闹出了事,我也有由头保你。”
“哥……”
张诚心头一热。
“自家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
赵大明摆摆手,
“走,家去,陪哥再喝两杯,睡个安稳觉!”
“哥,今晚我就不去你那儿添麻烦了。
嘉兴的事,我得连夜安排一下。”
“也好!”
张诚骑摩托送赵大明回了家,又跟他借了车,径直往南街赶。
一盏茶的工夫,张诚叩响了李启铭他们租住小屋的房门。
这帮小子第一天进城,兴奋劲还没过,都挤在一个屋里神侃。
“狗哥,你咋来了!”
张剑豪拉开门,见是张诚,愣了一下。
张诚迈进屋,扫了一眼炕上地下或坐或躺的众人:
“晚上没出去逛逛?”
“哥,天忒冷,外面黑灯瞎火的也没啥看头,不如在屋里侃大山呢。”
李启铭憨笑。
张忠明把屁股底下的破凳子让给张诚,自个儿往旁边一蹲:
“哥,剑豪说了,等回头领了工钱,请俺们去录像厅看枪战片!”
张诚扯了扯嘴角:
“行了,说正事。”
众人闻言,神色皆是一肃。
“我明天要去一趟嘉兴,你们谁跟我走一趟?”
“哥,俺跟你去!”
“俺也去!”
十来号人争先恐后,张诚摆了摆手:
“大脑袋留下,帮衬着李圆圆。
剑豪、启铭、忠明、胜子,你们四个,跟我去嘉兴!”
被点到名的四人顿时面露喜色,其余人则一脸的垂头丧气。
“记住,到了嘉兴,一切听我号令,不许擅作主张。”
张诚沉声叮嘱。
“哥,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俺们都听你的!”
“对对对!”
“那成,今晚都早点歇着。”
离开出租屋,张诚骑着摩托在县城里绕了两圈,找了个澡堂子泡了个热水澡,又去招待所开了间房。
翌日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张诚便已睁眼。
他套上棉衣棉裤,胡乱用冷水抹了把脸,便退房离开。
等张诚赶到出租屋楼下,张大脑袋几人早已在寒风中跺着脚等候。
“你们先去客运站,我把摩托车还回去!”
“好嘞!”
“哥,那俺们在客运站等你!”
一个多时辰后,张诚一行五人,坐上了前往嘉兴的客车。
张剑豪他们几个都是头一回坐这玩意儿,一个个跟出了笼的鸟似的,扒着车窗对着外面呼啸而过的景物嗷嗷直叫,惹得满车乘客纷纷侧目。
张诚倒也没拦着,由着他们闹腾。
客车刚驶出阜宁县地界,麻烦便接踵而至。
路过一个村子时,竟有三伙人拦路收费,钱不多,一次两毛。
张诚默算了下,从阜宁到嘉兴,这一路下来,司机光买路钱就撒出去两块四。
颠簸了近三个钟头,客车总算晃晃悠悠驶进了嘉兴客运中心。
五人两手空空,也没什么行李,径直走出客运站。
甫一出站,嘉兴与阜宁县的差别便扑面而来。
脏,乱。
这是嘉兴给张诚的第一印象。
“兄弟,住店不?我们那儿价钱最公道!”
“哥们,去哪儿啊?要黄包车不!”
一群人呼啦一下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几乎要将他们淹没。
张诚眉头微不可察地一挑,目光飞快扫过围拢的十几人,其中几人一边搭话,一边不着痕迹地往他们身上蹭。
张剑豪他们只觉得浑身别扭,却未察觉,已有几只贼手悄悄探向了他们的衣兜。
一只手也摸向了张诚的外套口袋。
他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右手快如闪电般探出,在那人手腕上不轻不重地一捏,随即松开。
那人身形一僵,惊疑不定地瞥了张诚一眼,立刻缩回手,闷不吭声地挤出了人群。
客运中心、火车站,向来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扒手多如牛毛。
张诚不想多生事端,一个警告也就罢了。
随着那扒手退去,人群中又有几道不善的目光在张诚身上打了个转,也悄然隐没。
“师傅,两辆黄包车,去远航修理厂。”
张诚扬声。
“远航修理厂?那可不近。
兄弟,两块钱,走不走?”
一个车夫探过头来。
张剑豪几人眼睛一瞪,啥玩意儿,张嘴就要两块?
“五毛。”
张诚面不改色。
“成!”
车夫答应得倒也爽快。
张诚暗忖,价怕是给高了。
五人分乘两辆黄包车。
半道上,坐在后车上的张忠明突然怪叫起来:
“俺的茶叶蛋咋没了?日他娘的,俺刚花三毛钱买的……”
张诚闻言,差点没绷住。
这帮贼,还真是雁过拔毛,连个鸡蛋都不放过。
张剑豪他们几个口袋里,一毛钱钢镚都摸不出来。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身上没钱。
钱,都妥帖地藏在裤衩的暗兜里,或是塞进了鞋垫子底下。
“嘎吱嘎吱——”
黄包车老旧的链条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张诚本想跟车夫套几句话,打探打探那远航修理厂的底细,谁知对方只是嘿嘿干笑,嘴巴严实得很。
一炷香的工夫,黄包车在一片用铁皮和油毛毡胡乱搭建的修理厂外停下。
张诚付了车钱,领着张剑豪四人,径直往修理厂里走。
“找谁啊?”
刚踏进院子,一个叼着烟卷、流里流气的小青年便从歪歪扭扭的
“保安亭”
里晃了出来,一脸的不耐烦。
张诚面带微笑,迎上前去,从兜里摸出
“华子”
,抽出一根递了过去。
小青年眼睛一亮,嘿笑着接过烟,夹在指间却不点燃:
“哟,看不出,还是个抽华子的老板。”
“哥们,我们从阜宁县来的。”
“阜宁县?”
小青年挑了挑眉梢,把烟别在耳朵上,
“嘛事儿?”
“前几天,我那两批服装,被贵宝地扣下了……”
“操,原来是你们这帮孙子!”
张诚话音未落,那小青年便猛地打断,扯着嗓子朝里院嚎了起来,
“刀哥、刀哥!上次那娘们的姘头,找上门来了!”
“哐当!哐当!”
随着小青年的叫嚷,前边几间屋子的门被人接二连三地踹开,一个个歪戴着帽子、敞着怀的青年骂骂咧咧地涌了出来,手里还拎着扳手、铁棍之类的家伙。
张剑豪他们几个脸色微变,立刻抢上几步,将张诚护在身后。
十几个地痞无赖,嘴里不干不净地咒骂着,将张诚五人团团围住,一个个神情倨傲,眼神凶狠。
张诚脸上的笑意未减分毫,目光落在为首那脸上横着一道狰狞刀疤的壮汉身上:
“想必这位就是刀哥了?久仰大名。”
刀哥眯缝着眼,上下打量着张诚,皮笑肉不笑:
“你小子胆儿不小啊,还真敢摸上门来。”
“刀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刀哥咧嘴,露出两排被烟熏得焦黄的牙齿,
“那臭娘们差点给老子脑袋开了瓢,你说,老子什么意思?”
张诚眨了眨眼,这茬,李圆圆倒是没跟他细说。
“刀哥息怒,我这不就是特地来给您赔礼道歉的嘛!”
张诚依旧笑着,又抽出一根华子,递向刀哥。
刀哥“哼”了一声,看都没看那烟一眼,声音冷得像冰碴子:
“要道歉?行啊!先跪下,给爷磕三个响头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