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辰荣山披着血色的余晖,松林在风中低语着无人倾听的哀伤。枯死的树抽出新芽,嫩叶在焦黑的枝干上颤抖。寒潭映着惨白的月光,水面平静得像是凝固的泪水。
涂山璟收到玱玹递来的消息---小夭决意回皓翎,走前见一面。
这些日子,他住在辰荣府,方便与城中氏族接触。他们所有人都低估了朝瑶在百姓中的声望,城主府门前每日都有人聚集,要求严查。
离戎昶挨着挨着走访匠造司,方才安抚罢工的匠人。
涂山璟在草凹岭见到一袭黄衫的小夭,安静坐在水边,那袭黄衫如一抹破晓的曦光。涂山璟指尖在袖中蜷紧,喉间翻涌的万语千言凝成一声克制的轻叹。
她越是光华灼目,他越清晰听见宿命齿轮转动的轰鸣。
小夭向涂山璟婉转一笑,“璟。”
涂山璟走到小夭身边坐下,指尖掐进掌心,咽下所有汹涌。“小夭,你还好吗?我那日.......”
“璟,我很好,那日瑶儿帮我恢复了灵脉,我要回皓翎修炼等着瑶儿回来。”小夭凝视着璟,柔声说道:“瑶儿在玉山养伤,我这个做姐姐不能懈怠。”
涂山璟那日亲眼看见朝瑶灵体消散,此刻见到小夭隐忍的模样,心疼不已。
“瑶儿....”
“瑶儿很好!在养伤。”小夭打断涂山璟的话,倔强地盯着涂山璟,仿佛他再说一个不好的字,她便要恼怒。
涂山璟蜷缩的手终于按耐不住,紧紧抱住小夭,“小夭,对不起。”
“没有对不起,我当时说的是气话,谢谢你冒着生命危险入阵,谢谢你带着潇潇她们回去救瑶儿。”小夭轻拍着涂山璟的肩膀,她事后听珊瑚、南荛她们说起事情经过,涂山璟带着潇潇她们重新进入烈火。
“小夭,对不起,我没有及时救出瑶儿,害她....害她重伤。”涂山璟恍若未闻,依旧抱着小夭,“我一直希望能堂堂正正做你的夫君,你是王姬,只有涂山璟的身份才有可能配上你,所以我舍不得舍弃这唯一有机会能明媒正娶你的身份。那日我见到你时,我发现我错了,只要在你身边,守着你,看着你,即使一辈子无名无分,一辈子做你的奴仆都没有关系。”
小夭低眸注视着地面,喃喃自语:“璟,不论那日你与瑶儿谁出事,我此生都不会快乐的。”
“以前瑶儿说让我背上行李入赘皓翎,是我,是我不放心涂山家。”涂山璟微微松开小夭,深情地凝视着她。他知道她这次一走,他们会很久不能见面,“我把你看得比我性命更重要,以前你埋怨我一边说不配,一边又绝不放手。我知道你离开我,也可以过得很好,但我没有办法松手,只要我活着就没有办法。”
“璟,瑶儿没回来之前,五年,十年,不重要了,瑶儿说要看着我举行婚礼。”小夭额头抵在涂山璟的胸前,轻声呢喃:“我不能再做无力自保的小夭,我的妹妹等着我。”
她要回到父王身边,她要安心在皓翎修回高深的灵力。她的灵力被九尾狐一点点融入血液,瑶儿用血液一点点帮她凝聚。
儿时个头还没仙鹤高的时候,已经敢于与凶禽搏斗,母亲永远拿着书坐在一旁,不管她是被飞禽追着啄,还是跌倒,她都是旁观。
那是母亲已经把她往强者培养,是她被生活折磨,忘记主动攻击的感觉。
“小夭,不管我们相隔多远,我会一步步走到皓翎。瑶儿没回来,我陪你等,天荒地老,我们能等到她回来。”
小夭灿烂地笑起来,天地之间,仿佛只剩下两人,两人都在等同一人归来。
第二日,玱玹站在辰荣山送别小夭,这次他没有任何一句话,只是默默安排小夭去皓翎。烈阳与獙君带着府邸里的三只萌宠,主动走到一旁,留下空间给玱玹与小夭。
“哥哥,有事给我写信,我回皓翎并不代表舍弃你。”小夭望着玱玹身后的凤凰花,她很想见见凤哥,问问凤哥有没有感受到瑶儿。
“好,这次我知道你在哪里,只是求你不要又溜走了。”玱玹强颜为笑,笑得揶揄。
“不会。”小夭牵起玱玹的手,温和地看着他,“我们都清楚,想要不失望,就永远不要给自己希望。这一次,我不会往最坏处想,抱着满心的希望等瑶儿。”
“这次,我与你一样。”玱玹揉了揉小夭的头,“涂山璟那边呢?就算他肯放弃涂山璟的身份,有些牵绊流淌在血脉,根本不是想放弃就能放弃,想割舍就能割舍。”
昨日涂山璟与小夭见面后,找到他。涂山璟说退不了婚,他愿意放弃做涂山璟。
玱玹清楚明白涂山璟这个名字代表什么,代表富可敌国的财富,左右天下的权势,他见过各种各样的男人,却没见过愿意为一个女人舍弃一切的男人,不免有些动容。
“我只是愿意等他给我个结果,瑶儿回来前,这个结果无足轻重。我帮他治腿的时候,已经做好打算,要是以后没有结果我也不欠他什么。”小夭松开玱玹的手,抬头望着满山的凤凰花,“丰隆与你相处二十多年,不会轻易抽身了,我对他没有璟那份情谊。”
“嗯,我会告诉他。不管结果如何,我都在这里。”辰荣山的凤凰花烧红了天际,玱玹注视着小夭。
小夭望向花海轻笑:“等瑶儿回来时,我要她看见能守护所有人的姐姐。”
松开玱玹的手,裙摆扫过落花。
涂山璟站在远处用目光铺就星河,那是比任何誓言都沉重的无声承诺:纵隔千山,此心可渡。
当小夭的裙裾掠过满地落红时,玱玹看见的不仅是离人背影,还有几百年前朝云峰上被鲜血浸透的童年,此刻的辰荣山像极了那年的朝云峰。
小神女,要等多久才能在梦里重新看见你?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一日复一日,小夭每日在五神山苦修灵力,闲暇时看看医书,做做毒药,做出来的毒药偶尔下山托车马行送往清水镇。
当年许诺帮相柳做一件事,至今相柳未找过她。
小夭不敢让自己闲下来,一闲下来她便会算一算,她已经在五神山度过多少个年头。
玱玹总会给她写信讲些中原的趣事,其余的事情一概不提。涂山璟也会给她写信,车马行会带来他的礼物。
皓翎王与獙君站在不远处望着小夭练习,她的灵脉恢复,灵力也是一日比一日强。
獙君以为小夭同样能五灵皆修,凝视小夭掌心的火焰,显然不是。小夭对于涂山璟能不能解除婚约从来不过问。这些年,两人每月都有书信来往,但只见过寥寥数面,他与烈阳每次都陪在小夭身边。
他们都知道小夭满心想着朝瑶,朝瑶没回来前,小夭不会考虑任何事。
不管烈阳如何严厉,小夭也不埋怨一句,比儿时更努力。
“十年了。”皓翎王注视着玉山方向,没有任何消息,玉山仿佛从世间消失般。
玉山一日没有消息,大家都心存希望。
小九与毛球每月都能看见主人坐在海上,望着月亮沉默地喝酒,每次都是满月。
偶尔,小九与主人在海中的时候,忽然会看见主人停下,注视着海螺或者海贝,一颗颗美丽的海珠出现在主人手中。
小九想念瑶儿时,惊诧发现自己还有点想念那只心机虎。心机虎跟着它凤爹不知道跑哪里去了,自己很久没见它,也没和它打过架。
时间如白云,小夭从父王宫殿出来,那日之后,她没有追问过身世。父王对她一如从前的疼爱,亲自教导她水系法术。
“蓐收!你给我站住,今晚必须得带我出去。”
小夭走到宫殿外听见阿念气冲冲的声音,仰头看了一眼月色。阿念暗中偷跑出去几次,想要去玉山找瑶儿,每次都被侍卫或父王亲自逮住。
“姑奶奶,玉山真的没了。”蓐收无奈地看着阿念,他也去过几次玉山方向,凭空消失。
“十五年了!什么伤十五年还没养好?瑶儿不会偷懒不愿意下山吧。”小夭回来满脑子只有修炼,与她见面的时间甚至比才回皓翎还少。
她憋了十五年的心里话,想给朝瑶说。
“阿念,你别为难蓐收大人,玉山我都找不到了。”小夭懒洋洋地走向两人。阿念这些年的变化翻天覆地,游刃有余管理着整个皓翎王宫。
“呵,皓翎大王姬,今夜还没睡?”阿念不满地看着小夭,这些年都没听她说过朝瑶,得亏朝瑶因为救她才重伤,还帮她恢复灵脉。
十多年的修炼,阿念发现小夭的天赋确实远超过她。
小夭淡漠地说道:“阿念,冷嘲热讽有何用?如今你我都上不去玉山。”
小夭回到自己的宫殿,拿出狌狌镜。默默看着狌狌镜里面活泼古怪的朝瑶,眼泪不知不觉间萦绕在眼眶,“瑶儿,姐姐现在灵力修得不错,你回来姐姐会好好保护你。”
玱玹每日都会去那日小夭离去的地方,静静待一会,他已经来中原四十年了,她们离去也有十五年了。
他只去看过小夭两次,他和丰隆的往来很隐秘,但毕竟已经四十年了。如今朝瑶不在,他们也不能借着与圣女交好的名头相处。随着他在中原势力的扩展,有些事再隐秘也有蛛丝马迹可查。
璟与丰隆要好是全大荒都知道的事情,禹阳与德岩以为当初篌的背叛是玱玹在背后捣鬼,但涂山篌现在忙于涂山氏的事情,他们也听闻他与涂山璟的比试。
一时间拿不准涂山璟的态度到底如何,要是参与王权,涂山篌抓住把柄,这场比试不言而喻,涂山篌获胜。
他们重新估量玱玹的分量,一个他们认为流放出去做苦差事的废人,已经自成一股势力,这股势力完全独立于西炎族之外,别说他们,就算西炎王也难以完全控制。
如今圣女重伤未归,始冉与梁岳头上始终悬着一把利刃。一旦圣女重伤不治,这把刀立马落下。
两人召集幕僚,众人各执一词,有人认为立即铲除,有人认为西炎王一直很提防中原氏族,玱玹在中原也是不闻不问,显然不看重他。
这时企图杀玱玹反而容易引起西炎王的反感,万一把玱玹召回朝云殿,朝夕陪伴,得不偿失。
或者,仍由玱玹与中原氏族来往,时机成熟,安意图谋反的罪名。
两人越听越乱。
现在防风家惹得五王十分不满,防风邶的密信准时送到,如今圣女重伤,丰隆等人去昙夜阁次数越发少。
防风意映与涂山璟只有金兰之谊,没有男女之情的事,氏族皆知。婚约没解除前,谁也不敢下定论,毕竟氏族联姻多有变数,男女之情哪有氏族利益重要。
防风意映早早帮着打理圣女的生意,完全不敢动她,一动她就是动圣女的生意。本以为圣女重伤,她当初与氏族的生意会分崩离析,他们可以趁机扶持交好的氏族。
谁知西炎王明言,当初令牌给的圣女,只有她想换人,没有被人顶替之事。
现在圣女的钱直接入两位帝王手中---帮忙存着。
谁也不敢把心思动她生意之上,箫关与琊城发展极好,奈何西炎王和皓翎王都派心腹重臣看守,封邑仍然在圣女名下。想分一杯羹的臣子,纷纷打消念头,谁也不敢去触霉头。
德岩思来想去不能让废物做大,既不能让他回来,还得让西炎王敲打敲打,给氏族们一个警告,选择玱玹不是明智之举。
当初出事后,他们收买的人该用用了,送给玱玹一份精心筹备的大礼。
“公子。”
防风邶踏入喧嚣的昙夜阁,脂粉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立刻有人殷勤地迎上,他只漫不经心扫了一眼,便如同游鱼般滑向熟悉的角落。
丝竹靡靡,舞袖翩跹,一派烈火烹油的盛世浮华,他却像隔着一层无形的琉璃,冷眼旁观。
目光不经意掠过寸步不离跟在身侧的人——--左耳。
当初她出事没多久,左耳便寻到昙夜阁找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