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数日不见,霍伊岑竟已消瘦得脱了形。
但令刘轩愕然失神的,并非她的憔悴,而是她此刻一身灰布僧袍,满头棕发尽数剃去,竟已落发出家。
原来那日,亲眼目睹刘轩抱着莎依娜遗体悲痛欲绝的模样,霍伊岑终于明白,这个令她倾心痴狂的男子,从未真正喜欢过自己。那句“一万年”的感人誓言,只不过是又一次的欺骗。
想起慧静师太那句“执念如握沙,愈紧则失之愈快”,她这次竟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后来得知刘轩竟是北汉国主,而自己是“坏人”之女,云泥之别的身份让她深感配不上他,心中最后一点妄念也彻底熄灭。
恰在此时,又听闻父亲霍怀山已被马董江处决消息。一时间,她感觉世上所有与她相关的温暖与眷恋,顷刻间灰飞烟灭。万念俱灰之下,霍伊岑毅然削去青丝,披上了象征斩断尘缘的僧袍。
庵堂内青灯古佛,香火缭绕,将她单薄的身影衬得愈发寂寥。她正于佛前静坐,试图将纷乱的过往尽数化作空寂的梵唱,却不知,山门外故人已至。
慧静见刘轩驾到,连忙走到跟前,合十施礼:“贫尼见过国主陛下。”
刘轩微微颔首,目光仍望着那道裹着僧袍的纤细身影,问道:“师太,霍姑娘她为何这样装束?”
“她尘缘未了,却执意遁入空门。”慧静轻叹一声:“贫尼屡次相劝,奈何她心意已决,自己剪去了青丝。”稍作停顿,她温声道:“恕贫尼直言。那日见国主为心爱之人悲痛之状,便知陛下是至情至性之人。然则世间最该珍惜的,从非‘求不得’和‘已失去’,而是眼前人、心中念。”
刘轩闻言默然,将这番话在心头细细品味良久。霍伊岑出家哪里是什么“看破红尘”,分明就是“无路可走”。
看着她裹在僧袍中的背影,刘轩猛然惊醒。自己已经失去了莎依娜,又即将失去霍伊岑。一个为他而死,一个因他孤苦一生。这个念头一起,刘轩不再犹豫,果断抬脚向她走去。
霍伊岑刚做完早课,忽听身后脚步声,回头见是刘轩,身子猛然一颤,跪下道:“贫尼见过国主陛下。”
刘轩伸手将她扶起,说道:“霍姑娘,我来接你了,随我回长安吧。”
霍伊岑垂眸合十:“国主,贫尼已入空门,尘缘已断,陛下请回吧。”
刘轩沉默片刻,忽然握住她的手腕,说道:“佛门讲缘法。你与我相遇是缘,今日我带你走,亦是缘。”
霍伊岑想要挣脱,却被他牢牢握住。她颤声道:“陛下这是要强夺佛门弟子?”
“是带走,不是抢。你若真断了红尘,此刻便该心如止水。可你的手在抖。”刘轩一把将霍伊岑拦腰抱起,大步向外走去,边走边道:“待你长发及腰时,若仍想出家,朕亲自为你建一座庵。”
在庵中众尼与香客的惊愕注视中,刘轩将霍伊岑轻轻放入车内。他转身对慧静合十行礼:“师太,打扰清净。朕会命都护府为寂照庵重塑金身,广开佛缘。”
言罢,他躬身进入马车。
马车缓缓前行,车厢内光影摇曳。刘轩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几分劝慰与郑重:“伊岑,你还这样年轻,切不可因一时心灰意冷,就选择遁入空门。随朕回北汉,我会给你一个名分。”
霍伊岑目光低垂,语意淡远:“红尘俗世,我已看破。世间种种,再无牵挂。”
刘轩忽然将她的指尖握住,说道:“你说的并不是心里话。从前我确是骗过你,但正因如此,我才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因我一错再错,就此枯守青灯。”
顿了顿,刘轩接着道:“我今日强带你走,不是霸道,而是要斩断你这糊涂念头。我要带你回长安,给你时间好好想清楚,你的红尘根本未曾断,它就在我这里。”
“是臣女昔日痴心妄想。为能留在陛下身边,甚至在陛下的饮食中动手脚。”霍伊岑轻轻抽回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请陛下放我回去吧。我已在佛前立誓,愿以青灯古佛为伴,日日诵经,洗刷霍家罪业。臣女若违此誓,定然天地不容。”
刘轩沉声说道:“无妨,朕可在后宫为你建一座佛堂,许你每天诵经祈福。”他凑到霍伊岑耳畔,低声道:“当然,也不能耽搁了为朕生儿子。”
霍伊岑顿时羞得耳根通红,在他怀中挣动,却被他双搂的更紧。她声音带着轻颤:“陛下请自重。我已是方外之人……”
刘轩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霍伊岑僧袍的领缘,说道:“你心在红尘,算哪门子出家人?你再这样说,信不信朕就在这马车中宠幸你。正好试试……什么叫制服诱惑。”
霍伊岑虽听不懂“制服诱惑”之意,却也真怕刘轩在这车厢内胡来,吓得连忙道:“陛下,我不说了。”
刘轩轻轻抚摸她的面颊,问道:“说实话,你还喜不喜欢朕?”
“喜欢……”霍伊岑犹豫半晌,终于说出了心里话,她将头深深低下,轻声道:“不管是当初的陆公子,还是现在的国主,我一直都很喜欢,只是我不配……”
“你又胡说,”刘轩将她紧紧搂住,道:“若不是你们霍家,我早死在沙漠中了。你想让朕悔恨一生不成……”
车外,十五亲自执缰,驾着马车向东驶去。沿途搜查郎四的士兵见到国主车驾,纷纷退至道旁垂首行礼。
一行人出了东门,缓缓而行。时至正午,队伍停在一片沙丘旁休整,士兵们开始生火造饭。
刘轩牵着霍伊岑的手,想拉他一同下车活动活动腿脚。可霍伊岑一身僧衣,刘轩与她这般亲近,若被旁人瞧见,恐怕惹来闲话,便终究没有下车。
刘轩无奈,只得独自跃下马车,信步走向队伍后方运送莎依娜遗体的那辆车。忽然他眉头一紧,只见车底正不断滴下水珠,淅淅沥沥落了一路。再往后看,那几辆运冰的马车虽用厚棉袋层层密封,却也挡不住冰水从中渗出,一路蜿蜒。
此时已是早春,气温日渐回暖,若要将莎依娜的遗体运回楼兰安葬,只怕是难以实现了。
刘轩举目远眺,见远处茫茫沙海中,一条不知名的小河蜿蜒流过,两岸胡杨成林,在黄沙中撑开一片难得的绿意。这环境清幽安宁,他思忖片刻,终于决定将莎依娜安葬于此。
他走到灵车前,轻轻拉开车门,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望着莎依娜安详的遗容,刘轩低声道:“莎依娜,你就永远安息在这里吧。那日在娜扎湖畔,我曾答应有一天带你泛舟湖上,如今这个承诺无法实现了。我会将你的安眠之所,筑成一艘永泊岸边的小船。”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佳人。
关上车门,刘轩立即唤来十五,吩咐道:“你速往娜扎部,让鲁斌带着一些木料和木工工具赶来。”接着又召来吴振岳,命他带人并在沙丘旁挖掘了一处墓穴。
当晚,大军就地扎营。
晚饭之后,黄衣与紫衣伺候刘轩歇下。霍伊岑见他有意让自己同寝,心头顿时一紧,声音也微微发颤:“陛下,僧袍既穿,便需守戒。还俗需焚香告罪,在佛前忏悔七日……”
刘轩却低笑一声,不以为意:“你本就不是真心出家,又何谈还俗?”话音未落,已伸手将她揽入怀中。
霍伊岑浑身僵硬,在他怀中微微颤抖。然而刘轩却并未有进一步的冒犯,只是这样静静地拥着她,再无其他动作。
这一夜,她枕在刘轩温热的胸膛前,久久难以入眠。生平头一次被男子这样拥着入睡,更何况对方还是她心仪之人,令她心绪纷乱如潮。夜色渐深,她却仍能感到自己双颊发烫,心跳不止,仿佛整个人都被包裹在一场不真切的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