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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道旁的酒旗在暮色里垂着,二十余辆油布遮盖的马车静静停驻。袁绍摩挲着粗陶碗沿,青衫布履掩不住通身贵气。

檐角铜铃突然叮当乱响,惊得堂前黄犬窜进后厨。

“要变天了。”

袁绍的指尖划过盏沿凝着的水珠,话音未落,惨白的电光劈开暮色。

惊雷在云层深处炸响的刹那,后院传来陶瓮倾倒的碎裂声。随从首领的手已按在刀柄上,却见自家主公仰头饮尽残酒,喉结滚动间漏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嗤笑。

天穹裂开第一道紫电时,逢纪的麂皮靴尖已碾碎了车辕旁的枯枝。他仰头望着翻滚的云层,喉结在青筋暴起的脖颈上滚动:“雨布!”

“用双层苎麻布!”逢纪踹开试图用苇席遮盖的杂役。

十二名灰衣护卫同时甩开斗篷。玄铁腰牌在闪电中一晃而过,又被暴雨将至的湿气吞没。最壮的汉子肩扛油布卷腾跃上车顶。

“东南角打双结。”逢纪甩着鞭梢点在车篷边缘,暴雨前闷热的风掀起他鸦青直裰的衣角,露出内衬银线暗绣的袁字纹。

麻绳勒进桐油浸泡过的雨布,三十六个铜环扣入榫卯时,第一滴雨正砸在“川”字纹麻袋上。黄柏与苍术的苦香从缝隙渗出,混着车辙碾碎的艾草汁,在泥地里蜿蜒成墨绿的蛇。

惊雷炸响的刹那,二十架马车已尽数裹上灰扑扑的雨布。护卫们收刀入鞘的声响,恰被淹没在天地轰鸣之中。

惊雷劈开云层时,袁绍正端起第三碗浊酒。紫电映得他眉骨如刀,酒液在碗中荡出细小涟漪。雨珠砸在油布上的闷响里,隐约传来三短两长的梆子声——是冀州商队惯用的暗号。

“公子,雨帘太密。”护卫按着佩剑趋近,蓑衣下铁甲泛着寒光。他袖口露出的半截竹筒还沾着河洛道的黄泥。

柜台后算账的老丈突然猛咳起来,黍米酒香里混进铁锈味。袁绍瞥见酒旗上的\"荀\"字暗纹。

后堂帘栊忽地掀起,几个葛衣汉子抬着酒瓮鱼贯而入。雨声中,袁绍分明听见有人低语:“...大贤良师上月渡了黄河...”话音未落便被雷声吞没。

袁昊攥紧葛布衣袖,青檀木马车特有的香气还沾在衣襟上。他学着父亲的模样挺直脊背,余光瞥见酒旗边沿的“荀”字暗纹时,喉结不自在地滚动两下。

暴雨砸在瓦当上的轰鸣吞没了所有声响。

檐角垂落的水帘里,忽有裹着蓑衣的身影撞进酒肆,青石板上的积水溅起三尺,在昏黄的灯笼光里绽成细碎的金箔。

潮湿的雨水裹挟着药草气息钻进酒馆,袁绍握着青铜酒樽的手指微微发紧。

檐角灯笼在风中摇晃,将木案上的青梅酒照得忽明忽暗。他望着酒液中浮动的碎光,想起前世洛阳城头飘荡的苍天黄巾,喉间突然泛起铁锈味。

“店家,讨碗热汤。”

沙哑嗓音混着竹杖叩地声停在门边。

袁绍抬眼时,正撞见老者扶门咳嗽的模样——粗麻斗篷下露出半截青竹杖,九节符纹在烛火里一闪而逝。他瞳孔骤然收缩,酒樽磕在案几上发出清脆声响。

“先生若不嫌弃,可来同席避雨。”袁绍将配剑往身后推了推,宽袖扫过案上《太平清领书》残卷。他看见少女搀扶老者的手背青筋突起,粗布包裹的药囊在腰间若隐若现。

蓑衣上的雨水滴落在槐木地板缝里,正渗向袁绍麂皮靴边的犀甲纹路。

张角抖了抖麻布道袍上的雨水,药箱里的艾草香混着酒肆里的浊气扑面而来。

他眯起眼望着角落那桌锦衣客——玄色深衣绣着暗金云纹,羊脂玉带钩悬着错金剑,这般打扮却出现在城郊野店,倒比案几上那碟发霉的豆豉还要扎眼。

方士落座时带起一阵苦艾香,袁绍盯着他袖口沾染的朱砂痕迹:“颍川近日疫气盛行,先生这药囊倒是别致。”

“不过是些艾草雄黄。”张角将竹杖横放膝头,枯瘦手指擦过杖头符纹,“公子气度不凡,倒像是...”

“我们是来自冀州的草药商。”

“冀州来的药材商?这雨天还带着幽州双环结的货箱。”

“游方医者?倒是认得洛阳太学生才懂的绳结古法。”目光扫过对方腰间竹筒上隐约的\"甲子\"刻痕,袁绍已经能确定面前坐着的是何人。

“冀州的药材商,该往北走。”张角突然开口,陶碗底沉淀的符灰在酒面洇出人字形涟漪。

他枯瘦的指尖划过碗沿霉斑,阴影在北斗七星刺青上蛇行,“颍川的雨…可会冲了贵人的货?”

“医者不医天时。”他轻笑,错金铜匕挑开鹤氅时,刃光割裂了满室昏黄,“倒是这艾草熏烟——祛得了疫病,镇得住鬼神么?”

张角的九节杖突然顿地,杖尾青铜叩击处,地板龟裂的纹路竟与司隶旱灾地图重叠。他袖中雄黄粉的气息暴涨,如黄龙扑向袁绍衣襟上的苏合香:“鬼神不镇人心,却识得真龙。”

袁绍忽然轻笑,指尖在漆木剑柄上叩出三声轻响。

他身后两名随侍的指节已然发白,青瓷酒壶映出他们按剑的手势。

酒肆里忽然静了,角落里打盹的脚夫发出含糊的呓语,灶间传来柴火爆裂的噼啪。

烛火在两人之间爆开一朵灯花,飞溅的火星落在青瓷酒盏里,发出细微的嘶响。

张角的瞳孔突然收缩——他分明看见袁绍额间有紫气升腾,可那团光影转瞬就被黑雾吞噬。这比他在冀州见过的任何将死之人都诡异,仿佛有万千亡魂正在撕扯此人的命数。

“道长的符水...”袁绍突然开口,声音像绷紧的弓弦,

“治得好瘴疠,可能治人心?”他故意露出腰间金印的边角,那是两千石官员才有的龟钮。房梁上的蛛网簌簌落灰,一只红眼蜘蛛正悬在两人之间。

张角袖中的左手急速掐着遁甲诀,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状的血痕。

这是他二十八年来第一次算不准卦象,眼前人的命宫仿佛被浓雾笼罩,既不见贪狼破军,也没有帝星紫微。

“瘴疠生于腐水。”张角忽然将银针刺入自己虎口,血珠顺着针尾的太平纹滚落,

“就像这血,流出来才能治病。”他盯着袁绍腰间晃动的翡翠组佩,忽然明白那团黑雾是什么——是无数尚未发生的可能性,是百万黄巾葬身的荒冢,是十八路诸侯焚毁的洛阳城。

袁绍的剑鞘撞翻了酒坛,琥珀色的液体在案几上漫延成河山脉络。他看见张角道袍补丁里露出的黄布边角,就像看到邙山下蓄势待发的流民。

杀机在喉间凝成寒冰,可父亲临终时“顺势而为”的告诫突然炸响——若天命在汉,何须他动手?若天命已改...

惊雷劈开天穹的刹那,张角终于看清袁绍眼底的星辰。那不是任何一颗已知的星宿,而是燃烧的未央宫、倾颓的朱雀阙、漂浮在血河上的冠冕。他踉跄后退时撞响了药箱里的铜铃,清脆的响声竟与三十年后白门楼的丧钟重叠。

雨幕中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像是历史车轮碾碎枯骨的声响。

两人同时别开视线,一个弯腰去捡滚落的丹丸,一个低头整理浸湿的衣襟。油灯爆出最后一朵灯花,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土墙上,恍若两条即将苏醒的苍龙。

沉默如帛裂。

“张先生可知?柳木燃烟可破瘴气。”他衣襟熏染的甘松香猛然暴涨,撞碎硫磺雾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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