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
薄雾尚未散尽,十字街口却已被硝烟染成铅灰。
唐仁廉部的炮营把总牛蓝山立在土坡,
手擎蓝底白蟒旗,指挥着麾下三名哨长,
将十二门劈山炮沿坡脊一字排开,
乌洞洞的炮口如一排怒张的黑瞳,
死死盯住对面300米处,太平军黄矮子部驻守的街垒缺口,
街垒上,依稀还可看到先前战斗留下的痕迹,木栅上还有一段焦黑的木头冒着蓝色的火苗。
“九进十连环——!”
这是清军中的湘军常用的炮兵战术。
左宗棠部楚军脱胎于湘军,
唐仁廉部炮兵自然也会这样的炮术。
“九进十连环——起!”
随着炮营把总牛蓝山拖长声调喊出的这个口令,
清军阵中,
第一通鼓擂动,
炮手齐喝,火绳嗤啦点燃。
一息之后,十二道火舌同时喷薄,铁弹呼啸而出,
在空中划出炽白的弧线,砸向残垒。
木栅迸裂、泥土翻飞,黄矮子刚补好的街垒鹿砦瞬间碎成满天褐蝶。
第二通鼓未落,
炮手已推炮前移三步——“九进”之法,
每发必进,以雷霆之势,逼压敌心,
如此往复循环,直至敌溃。
第三通鼓再起,
第三轮齐射轰然炸裂。
却是炮阵出了纰漏,
就在这一瞬,甲哨丙队一门编号“辰三”的劈山炮忽地发出闷雷般的低吼——不是出弹,而是炮膛自内向外炸开。
火光如巨兽翻身,炮盾碎成八瓣,四五名操炮的炮手半截身子被掀上半空,血雨混着火药残渣洒满坡面。
更惊人的是炮位旁堆放的火药桶被火星舔中,殉爆接踵而至。
轰!轰!轰!
三声巨响,甲哨的四门劈山炮连同炮架、炮盾被气浪卷得扭曲变形,炮口像被巨锤砸扁的铁麻花。滚烫的铁片暴雨般横扫,在绝望的嚎叫声中,两名副炮手被拦腰切断,余者翻滚哀嚎。
牛蓝山被震得耳膜生疼,眼前血红一片。
他踉跄爬起,眼前却又回想起工匠营接炮时,军需官说的话:
“此一批炮不可连发,需得浇水降温。”
他知道这怨不得军需官,实在是冶炼技术落后,
仿制的劈山炮耐久性不如外国的先进。
牛蓝山发出野兽般的嘶哑吼道:
“给炮浇水!快换炮!”
然而硝烟深处,更幽冷的杀机已悄然逼近。
——卯时初刻——
就在黄矮子的街垒被劈山炮轰塌,
唐仁廉的步卒开始发动冲击时,
借着战场上的喧嚣鼎沸,
夜鸢黎加带着二十名燧发火枪手,悄悄潜行进入了预设阵地。
此时,夜鸢黎加已经伏在距离炮阵两百步外的断墙后,
这是黄矮子勘察后,估计清军将会放列炮阵的位置,这里也给唐仁廉留下了惊喜。
他将后背靠在矮墙上,三石弓和青羽箭横在膝上。
再次稍稍探头,确认了清军炮阵的位置,
炮阵中劈山炮炸膛,火药殉爆的一幕都被他收在眼底。
硝烟携着血腥味扑到他脸上,他却连眼都不眨,只把下颌微微抬起,让那一缕灰白的烟从睫毛间穿过。
轰——!
第三声殉爆的余震滚过地面,墙根簌簌落土。黎加闭了闭眼,像是要把那一瞬的炽光烙进眼底。
再睁开时,他的瞳仁深得像两口井,井底却翻着极亮的火星。
他缓慢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白雾随着空气中的硝烟翻滚。
那口气的尾音里,藏着一丝几不可闻的笑意——冷、短、锋利。
笑意只停留了半息,便被更深的寒意吞没。
他低头,用指腹摩挲弓背。
指腹下的硬木纹理粗粝,却让他指根发烫。
刚才那四门劈山炮炸成铁麻花的一幕,在脑海里重新绽开:
铁片旋转、血珠成弧、火光把雪地映成赤铜。
黎加的喉结轻轻滚动,像把什么滚烫的东西咽回胸腔。
那不是怜悯,也不是喜悦,而是一种更锋利的冷静——
如同猎人看见猎物自己踩进了陷阱,
又像刺客在暗夜中摸到对方颈动脉的搏动。
他侧过脸,耳朵贴着墙。
远处清军嘶哑的号令、爆炸现场伤兵断续的哀嚎、还有风卷起树叶的沙沙声,
一并灌进耳廓,却在抵达心脏之前,被他的呼吸切成整齐的节拍。
节拍里只有两个词:
“再等。”
“再杀。”
黎加缓缓抬手,把弓弦拉开又放回。
青羽箭的镞尖在硝烟里闪过一线幽蓝,像冰湖底下裂开的电光。
他的指节因弓力而微微发白,却稳得像铁铸。
最后一缕硝烟掠过箭羽,
他低低地、几乎无声地吐出一个字:
“好。”
字音落地,
他整个人伏得更低,
像一块被雪埋住的刀,
只等下一阵风,
就亮出全部寒芒。
视线扫过预设的阵地,
二十名燧发枪手已呈扇形散开,
枪口隐在砖缝与枯草之间。
战场喧嚣成了最好的伪装:炮声、号角、惨叫、马嘶,
把清脆的枪响撕得支离破碎。
“就是现在!”
黎加慢慢抬手,伍指并拢,向下一切。
砰——!
第一轮枪响,炮营左哨哨长刚举起令旗,眉心突兀炸开一点猩红,旗杆脱手,斜插在泥里,像一杆断戟。
砰——!
第二轮枪响,右哨哨长蹲身查看炮尾,铅子穿透铜护板,在他太阳穴凿出一朵血花。他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身子缓缓滑坐在炮轮旁。
砰——!
第三轮枪响,后哨哨长正挥刀督战,子弹从后颈贯入,喉结碎裂,刀尖指天,人却跪倒,仿佛向无形的死神俯首。
三轮枪响,不过呼吸之间。炮营把总牛蓝山这才惊觉,嘶声狂吼:“敌袭!搜!搜!”
数十名刀牌手与长枪手配合着五十名骑枪兵,向着夜鸢的预设阵地蜂拥而来,军靴踏得血水泡发的土地嘎吱作响。
黎加却不再恋战,在打退了清军的两轮进攻后,带着队员借着地形成功撤退,只留下满地尚带余温的弹壳,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芒。
卯时三刻,
当唐仁廉策马赶到时,坡面仍冒着黑红的烟。七门残炮歪歪斜斜,炮盾上嵌满铁屑与骨渣,血从木缝里渗出,像给大地描了一道朱线。
牛蓝山单膝跪地,头盔不知去向,半边脸被火药熏得焦黑,声音颤抖:
“大帅,三名哨长同时被狙,属下……”
唐仁廉翻身下马,踩着半融的血泥,先是查看了三名被狙杀的哨长尸体,又俯身拾起一枚弹壳。铜壳尚温,底部磨平的“米”字标记清晰可见——洋造米尼弹。
“米尼弹……”
他指尖摩挲,声音低得只有自己听见,
“萧有和!”
他觉得自己脸部肌肉在抽搐,恨得牙痒。
张师爷随后赶到,见状瞳孔骤缩,却立刻压低声音:
“大帅,街口未下,炮阵先残,军心恐乱。”
唐仁廉缓缓直起身,目光扫过一地残炮与尸骸,像刀刮过冰面。他没有怒吼,也没有鞭笞,只抬手解下自己的猩红大氅,轻轻覆在三名阵亡哨长的遗体上。
“把剩下的七门炮再前移五十步,改开花慢射。”
“问问马占鳌,他这个游击为何游而不击。”
“再传令——”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铁锈般的冷厉,
“令刘玉衡部,今日午时之前,攻克街口!”
众军轰然应诺,血性与寒意同时爬上脊背。
唐仁廉转身时,雪片无声飘落,覆在尚有余温的弹壳上,像一层薄薄的殓布。
无人察觉,百米外枯井口的青羽箭尾,正被风轻轻拨动,箭镞所指,赫然是炮阵下方尚未点燃的火药车队。
黎加伏在井底,透过砖缝,望见唐仁廉的背影,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他听见自己的心跳与井壁共振,
像鼓槌敲在空瓮。
“第二支箭,留给火药。”
他低声吐出这句话,像给即将到来的正午,
提前写下一行血色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