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风是被窗帘缝里钻进来的第一缕晨光弄醒的。他睁开眼时,宿舍里还暗着,艾瑞克趴在床上,半边金发埋在枕头里,呼吸声带着点里昂口音的呼噜;林宇轩则蜷缩着,怀里还搂着昨天没关的游戏机,屏幕暗着,像是还停留在昨晚的比赛画面。
他轻手轻脚地坐起来,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墙上的电子钟显示六点零五分,比他调的闹钟早了十五分钟——大概是心里那点较劲的火苗,比闹钟醒得还早。
纪风摸黑套上训练服,是赞助商提供的黑色压缩长袖,胸前印着队徽,布料贴在皮肤上凉凉的,吸汗性很好。他记得松本在巴萨时总抱怨这种压缩衣勒得慌,宁愿穿普通款,结果每次练完核心力量,后背的汗能把衣服浸成深色,被教练笑着骂“像只落水的柴犬”。
洗漱间的冷水扑在脸上时,纪风打了个激灵。镜子里的人眼下有点青,是昨晚翻来覆去想战术的痕迹。他用手胡噜了两把头发,抓起架子上的运动背包——黑色的耐克双肩包,侧面印着个小小的勾,是他刚进一线队时赞助商送的,边角已经磨得发白,但他一直没换,里面装着的装备比谁都清楚位置。
拉开拉链,第一层是今天要穿的比赛款训练短裤,阿迪达斯的,侧边有三条白色条纹,裤脚收得很紧,方便做大幅度动作。他记得林宇轩总嫌弃这种款式显腿短,宁愿穿宽松的,但纪风喜欢这种利落感,尤其是在做滑铲动作时,不会被布料绊到。
下面压着的是护腿板,粉色的,是他妹妹去年寄来的,说“粉色招财”。当时被全队笑了一星期,松本还拍着照片发社交平台,配文“纪风的少女心”,结果纪风反手就把他吃梅干扣肉噎到的视频发了过去,评论区笑成一片。
最底下是那双刺客14,宝蓝色的鞋身,鞋钉闪着银亮的光。他昨天特意用专用清洁剂擦过,连鞋底的纹路里都没留一点泥。这双鞋是他踢进职业联赛第一个球时穿的,后来每次重要比赛前,都会拿出来穿——不是迷信,是鞋跟处有他用马克笔写的小字:“敢拼才会赢”,是刚去拉玛西亚时,妈妈写在他笔记本上的话。
纪风把护腿板塞进球鞋,又从包里摸出能量胶——葡萄味的,是他最喜欢的口味,也是松本最讨厌的,说“像在吃咳嗽糖浆”。他往裤兜里塞了两包,想着等会儿训练间隙补充体力。
背上包转身时,艾瑞克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嘟囔:“纪风?你偷摸去给松本下毒啊?”
“去给你抢早餐,”纪风低声笑,“再不起,面包就只剩全麦的了。”
林宇轩“腾”地坐起来:“我要巧克力的!”
纪风没回头,轻轻带上门。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他的脚步声和背包拉链摩擦的轻响。走到宿舍楼下,晨光已经把天空染成淡金色,远处的训练场传来草坪机的声音,空气里飘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他加快脚步,鞋跟敲在水泥地上,嗒嗒的声响像是在倒计时。还有半小时,队友们就该来了;还有十一个小时,他就要和松本在中场站定。纪风摸了摸背包里的球鞋,像是摸到了藏在里面的那点期待——就像七年前在拉玛西亚的雨夜,两个少年说“等着瞧”时,心里烧得旺旺的那团火。
纪风走到训练场时,草皮刚被洒水器浇过,踩上去软乎乎的,带着清冽的水汽。他没急着开始,先绕着场地慢跑了两圈,活动开脚踝和膝盖——这是张指导反复强调的细节,“职业球员的热身,比训练本身还重要”。跑到第二圈经过球门时,他顺手捡起地上的训练球,夹在胳膊底下继续跑,影子被晨光拉得老长,像个沉默的同伴。
热身结束后,他把球往地上一放,开始颠球。起初节奏很慢,球在脚背上跳得平稳,高度不过膝盖。他的目光落在球上,余光却留意着草坪的弹性——东京的草皮比拉玛西亚的更软,球落地后的反弹速度会慢半拍,这是昨晚研究场地数据时记下的细节,对付松本那种依赖快速短传的球员,这点差异或许就能制造破绽。
颠到五十下时,他开始变换部位。先用大腿垫了两下,肌肉绷紧又放松,球像黏在腿上似的;接着膝盖一顶,球往上窜了窜,他仰头用前额轻轻一磕,视线透过球的弧度,正好看见天边的云被风吹得移动。这是他在拉玛西亚练了无数次的连贯动作,松本总说“纪风的头球比巴萨青训的任何一个人都轻”,当时纪风回他“总比你头球时像撞树强”,两人还为此在训练后加练了半小时头球,最后顶着满头包被教练赶回去。
他渐渐加快速度,球在脚、腿、头之间切换得越来越快,呼吸却始终平稳。颠到第一百三十下时,故意让球往左侧偏了点,身体像被拽着似的追过去,左脚尖在球即将落地时轻轻一勾,同时右腿顺势扫过,借着转身的力道把球往反方向带——这是松本最擅长的“假动作变向”,纪风当年看他练这招,光是摔倒就蹭破了三条训练裤,最后还是纪风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泥里画动作轨迹,才帮他找到了重心的落点。
“练得挺认真啊。”身后传来老王的声音,体能教练手里拿着秒表,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要不要试试折返跑?针对松本的跑动范围,我昨晚画了组路线图。”
纪风把球停在脚下,鞋钉碾过草皮,留下浅浅的印子:“等会儿跟大家一起练,现在先找找球感。”他说着,突然抬脚把球踢向空中,等球落到胸口高度时,用手臂稳稳一卸,顺势往地上一按,球像被钉住似的停在脚边——这是他自己琢磨的“急停”技巧,专门对付贴身逼抢,上次在联赛里用这招断了对方前锋的球,赛后松本还发消息问“这招是不是偷偷练的”。
他开始练短传,对着球门立柱踢。先踢左侧立柱,球撞在柱身上弹回来,他上前一步用脚内侧接住,再踢右侧立柱,力道控制得刚刚好,每次反弹的距离都差不多。踢到第二十七次时,球擦着立柱偏了点,纪风皱了皱眉,快步追过去,用外脚背把球勾回,同时身体半拧,借着旋转的力道再次出脚——这次球结结实实地撞在立柱正中央,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对,就是这个力道。”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松本的短传精准度极高,但在高速跑动中会有偏差,尤其是往右侧传时,角度总比预期的偏两度,这是纪风翻了他二十场比赛录像才发现的规律。
远处传来队友的说笑声,纪风抬头看了眼,林宇轩正举着面包朝他挥手,艾瑞克嘴里塞着东西,含糊地喊“队长快来吃早饭”。他没动,只是把球往空中一抛,在它落下的瞬间用脚背抽向球门——球带着旋转飞向死角,撞在球网上发出“唰”的声响。
他弯腰捡起球,额角的汗滴落在草皮上,晕开一小片深色。阳光越来越烈,草叶上的露珠被晒得发亮,像撒了一地的碎钻。纪风甩了甩胳膊,准备开始下一组训练,心里那团火被晨光烤得更旺了——松本,等会儿中场见,这次的较量,谁都别想藏着掖着。
午休的浅眠里,纪风好像还能听见球撞在立柱上的闷响。被队友拍醒时,阳光已经斜斜地穿过酒店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条形的光斑。
“走了走了,去国立竞技场。”林宇轩把背包甩到肩上,嘴里还嚼着没咽完的口香糖,“听说今天看台坐满了,松本那家伙估计早就憋着劲儿想在主场球迷面前露一手。”
纪风点点头,把训练时穿的护腕塞进包里。车窗外,东京的街景飞速倒退,刚才在餐厅里还说笑打闹的队友们,这会儿都安静下来,有人在闭目养神,有人对着手机反复看昨晚剪好的战术视频。他摸出手机,屏幕上是张指导发的消息:“国立竞技场草皮湿度62%,比上午训练场高3%,落地反弹会再慢0.1秒,注意短传衔接节奏。”
车驶入球员通道时,已经能听见场外隐约的欢呼声。纪风推开车门,脚刚踏上地面,就感觉到空气里不同寻常的热度——那是数万人的期待攒出来的温度。他抬头望了眼不远处的体育场,白色的顶棚在阳光下泛着光,像一只蓄势待发的飞鸟。
“半决赛的舞台,就在这儿了。”艾瑞克拍了拍他的后背,用不太标准的中文说,“让松本看看,谁才是今天的主角。”
纪风扯了扯嘴角,攥紧了手里的背包带。草皮的湿度、反弹的速度、松本的习惯偏差……所有记在脑子里的细节,此刻都像被擦亮的零件,严丝合缝地拼在一起。他跟着队伍往球员入口走,脚步声混着越来越近的呐喊,在通道里撞出回声。
国立竞技场的草皮在灯光下泛着深绿色,比上午的训练场更平整。纪风踏上草坪的瞬间,下意识地用脚尖碾了碾——和数据里写的一样,带着恰到好处的弹性。远处的球门后,已经有球迷举着国旗在挥舞,风把欢呼声送过来,像潮水一样漫过整个球场。
他抬头看向中场线的位置,仿佛已经能看到松本站在那里的身影。
热身时的那团火,此刻烧得更烈了。
国立竞技场的入口刚一打开,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就像涨潮似的涌了出来。纪风刚踏上球员通道的台阶,就被看台上飘来的无数面太阳旗晃花了眼——有的印着“必胜”的红色大字,有的画着简化的足球图案,还有人把松本的10号球衣放大印在旗面上,举着它在看台上左右挥舞,活像片翻滚的蓝色浪潮。
前排的球迷几乎是贴着看台栏杆站的,不少人脸上画着红白相间的油彩,额头上绑着写有“日本代表”的头带,有人手里攥着充气棒,一看到球员通道有动静就使劲往栏杆上敲,“咚咚”的声响混着整齐的“日本!日本!”的喊声,震得人耳膜发颤。最惹眼的是看台上的巨型tIFo,展开时几乎遮了小半个看台,上面印着本届奥运男足的全家福,松本站在正中央,背景是富士山和冉冉升起的太阳,底下用日文写着“让奖牌染上樱花色”。
“我的天,这阵仗……”林宇轩往看台瞥了一眼,忍不住低声念叨,“比世预赛那会儿还疯。”
纪风没说话,只是往对面看台扫了一眼。那里本该有中国球迷的区域,此刻空荡荡的,只有几面孤零零的五星红旗被工作人员按规定挂在角落,在满场的红白色彩里,像几颗被遗忘的星子。他想起出发前,球迷群里有人发消息说“虽然去不了,但会守在屏幕前给你们喊加油”,屏幕上的文字此刻变成了耳边的寂静,反倒比任何声音都让人心里发沉。
看台上的欢呼声突然拔高了八度,原来是日本队球员从另一侧通道走了出来。松本刚露面,就有球迷把印着他头像的应援毛巾抛向空中,还有人举着扩音喇叭喊他的名字,那声音尖利又密集,几乎要把整个球场的空气都刺破。松本抬头朝看台挥了挥手,瞬间引爆了更疯狂的尖叫,有女球迷激动得哭了起来,被旁边的人搂着肩膀一起跳。
“别管他们。”艾瑞克用胳膊肘碰了碰纪风,“想想我们的战术板。”
纪风深吸一口气,把目光从那片空荡荡的看台收回来。脚下的草皮还带着午后阳光的温度,耳边是日本球迷近乎沸腾的呐喊,可他心里那点因寂静而起的涩意,反倒被这股喧嚣烘得更烫了——就算没有现场的呐喊又怎样?他们的每一脚传球、每一次奔跑,国内的人都在看着。
他活动了一下脚踝,朝着球场中央走去。看台上的疯狂还在继续,有人开始放起了日本传统的加油歌,鼓点敲得又急又响。纪风抬头时,正好对上松本看过来的眼神,对方嘴角勾着笑,眼里却藏着和他一样的火焰。
行啊,就让这满场的欢呼当背景音吧。纪风想。这场球,不仅是和松本较量,更是要替那些没能到场的人,把声音踢进网窝。
草皮上的水汽被晒得差不多时,对面通道传来球鞋碾过地面的声响。纪风正用脚尖拨着球绕桩,眼角余光里,那个穿着蓝色训练服的身影晃了一下——松本的跑动姿势总是带着点刻意的放松,像只蓄势的猫,这是他从少年队就没变过的习惯。
松本显然也看见了他,抬手把额前的碎发捋到脑后,露出额角那道浅浅的疤。纪风记得那是他们在拉玛西亚第一次打对抗赛时撞的,松本为了抢他脚下的球,一头撞在门柱上,流的血把白色球衣染了个红点子,最后还是纪风背着他去的医务室,路上被他骂了一路“故意把球往门柱带”。
“纪风!”松本的喊声隔着半场传过来,带着点刻意扬高的调子,“昨晚研究我的数据,没熬夜吧?”
纪风没应声,只是抬脚把球踢向空中,用膝盖稳稳接住。松本笑着朝他竖了个中指,转身时被身后的森川拍了下后脑勺——森川是日本国奥队队长,这会儿正瞪着松本,又转头冲纪风无奈地耸耸肩,那表情和当年劝架时一模一样。
松本开始和森川练短传,两人的脚法熟得像用一根线牵着。球在他们之间飞来飞去,几乎听不到落地的声音,纪风看着看着,忽然想起三人挤在宿舍看比赛录像的夜晚,松本总说“等以后在世界杯上碰面,我肯定用这招短传打穿你的防线”,纪风回他“先赢了今天的体能测试再说”,结果第二天三人都被教练罚跑了十圈。
热身的音乐响起来时,松本突然把球往纪风这边踢过来。球划过一道平直的弧线,纪风伸脚接住,顺势回传过去。松本用脚背把球停在脚下,远远地比了个口型:“别输得太难看。”
纪风笑了笑,弯腰系紧鞋带。草皮被晒得发烫,空气里飘着松本惯用的那款运动香水味,和记忆里巴塞罗那的阳光味重叠在一起。他抬头时,松本已经转身走向队友,蓝色球衣的背影在满场欢呼声里,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一圈圈熟悉的涟漪。
这场比赛,对面站着的不仅是对手,还是那个陪他在训练场上摔过无数次的家伙。纪风攥了攥拳头,掌心的汗蹭在球衣上,留下一小片深色——松本,这次可不会像当年抢泡面那样让着你了。
松本刚走没两步,纪风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串带着法语腔的日语。转头时,看见久保建英正朝艾瑞克挥手,日本国奥队的训练服在他身上显得有点宽大,和皇家社会见到时没什么两样。
“艾瑞克,你那记任意球还是那么偏吗?”久保笑着捶了艾瑞克一下,两人用夹杂着法语和日语的混话聊起来——他们去年在欧冠小组赛碰过面,赛后还在球员通道聊了二十分钟射门技巧。纪风记得那场比赛久保替补登场时,艾瑞克在更衣室里说“这小子的变向比数据里快0.3秒”。
旁边的堂安律正冲纪风点头,日本的队徽在训练服胸口很显眼。“上次在西甲看了你替补登场的比赛,”他用英语说,指节敲了敲纪风的小腿,“你的急停比在青训营时稳多了。”纪风想起三年前在欧青赛交手,堂安律被他断球后,追着他跑了大半个半场,最后两人都笑倒在草皮上。
最热闹的是远藤航,这位在斯图加特踢中场的家伙嗓门最大,正搂着森川的肩膀喊:“纪风,松本昨晚还在念叨你当年偷他的战术笔记!”这话让松本猛地回头瞪了他一眼,纪风却笑了——那本笔记最后被他画满了卡通小人,现在还压在巴塞罗那公寓的书桌下。
艾瑞克正和久保比划着巴黎的天气,堂安律已经拉着纪风说起了德甲和西甲的判罚差异。这些散落在欧洲联赛的亚洲面孔,此刻聚在东京的阳光下,球衣上的队徽不同,脚下的草皮却一样带着韧劲。纪风看着他们说笑,忽然想起在巴萨更衣室,松本曾指着墙上的世界地图说“总有一天,亚洲球员会占满这上面的联赛”。
裁判的哨声打断了闲聊,旅欧球员们笑着互相撞了撞肩膀,转身跑回各自的队伍。纪风看着松本的背影融进蓝色球衣的人群里,又转头看向艾瑞克——巴黎队友正冲他挑眉,眼里闪着“该认真了”的光。
草皮被无数双球鞋碾过,发出细碎的声响。纪风摸了摸胸前的队徽,阳光把金属徽章晒得发烫。他知道,再过半小时,那些刚刚笑着打招呼的人,会变成球场上最锋利的对手,但此刻留在空气里的笑声,像一颗埋在草皮下的种子,藏着所有在异乡球场并肩奔跑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