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撒托斯的低语再次响起,“差异导致阶层,即使是无形的社交阶层。这,就是你所相信的,能诞生‘纯粹之爱’的土壤?在我看来,这不过是再次验证了,所谓的‘情感’,其底层逻辑,依旧服务于生物演化的功利性目的。”
“均壤”世界,时间平稳流逝。
“河图”系统宣布了一项新的集体活动:为了提升社区凝聚力与创造力,将举办一次“理想栖居”概念设计竞赛。居民可以单独或组队参加,提出对现有居住单元或社区空间的优化方案。最终方案将由“河图”进行评估,优秀方案可能被纳入未来的社区更新参考。
消息一出,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在缺乏激烈竞争和物质刺激的“均壤”,这类能带来成就感和社区认可的活动,是难得的调剂。
雪毫无疑问地成为了焦点。几个自认为能力不错的居民主动邀请她组队,她所在的团队很快聚集了社区里公认的“精英”。
他们利用业余时间在公共设计室讨论,气氛热烈,思维碰撞。雪在其中如鱼得水,她的智慧和审美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岩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他站在公共设计室外,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着里面雪和她的团队成员们围在全息投影前讨论,手指在虚拟界面上划出流畅的线条。他看了一会儿,然后默默地离开了。
他回到了自己的单元,打开了连接“河图”知识库的终端。
他没有搜索任何关于建筑设计或空间规划的高级知识模块——
那些对他来说过于艰深。他只是调出了最基础的、关于材料属性、人体工学尺寸、光照角度影响的公开数据。这些数据枯燥而冰冷,是“均壤”世界里最不起眼的信息碎片。
没有人邀请他组队。他似乎也没有主动去寻求合作的意愿。
他只是每天完成自己的“社会贡献”后,就回到房间,对着终端上那些基础数据发呆,偶尔会用终端自带的简易绘图工具,画一些歪歪扭扭、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草图。
平衡圣殿里,阿撒托斯注意到了岩的行为。
“无意义的消耗行为。”
祂评价道,“缺乏明确目标,效率低下。这更像是资源(时间、精力)的无效配置。在‘均壤’的优化体系下,这种行为不具备生存价值,也无法带来显着的社交回报。看,即使是这种创造性的活动,资源的聚集依然遵循着‘强强联合’的模式。你的‘岩’,连参与的资格都难以获得。”
顾十七依旧沉默。他的目光聚焦在岩绘制的那些杂乱草图上。
那些线条笨拙,毫无美感可言,与雪团队正在设计的、充满流线型和未来感的概念图相比,简直如同原始人的涂鸦。
但顾十七注意到,岩在反复调整的,似乎是一些极其细微的细节:一个拐角的角度,一块虚拟区域的日照时间模拟,通风口与坐具的相对位置…这些细节,在“河图”标准化的设计中,早已被优化到“足够好”的程度,无人会去关心。
竞赛提交截止日到了。
雪的团队提交了一份堪称惊艳的方案。他们设计了一种模块化、可随需求灵活组合的居住单元,并引入了仿生学原理,优化了光照和通风系统,甚至考虑了居民心理感受的色彩搭配。全息演示时,引来了众多居民的赞叹。“河图”给出的初步评估分数极高。
岩,也提交了他的方案。他没有团队,只有一个人。他的方案没有华丽的全息演示,只有几张平面的、标注着密密麻麻数据和简单线条的图纸。他设计的是一个…窗台。或者说,是对现有标准化窗台的一种极其细微的改造。
在他的设计中,窗台的倾斜角度被调整了微不足道的0.8度,材料换成了另一种具有更佳热惰性的合成材料,并且在窗台下方增加了一个极其隐蔽的、可以手动调节的导光板。根据他引用的基础数据测算,这个改造可以使在窗台特定位置摆放的、符合“河图”绿植清单的某种小型植物,在全年的不同时节,获得更均匀的光照,并且能避免正午过于强烈的直射。同时,那个微小的导光板,可以在阴天将更多漫射光反射到室内坐具的高度,理论上能提升坐在窗边的人的舒适度。
这个方案,在众多宏大的、着眼于整体社区规划的设计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可笑。
“河图”的评估很快出来。雪的团队方案获得了“高度优化,极具参考价值”的评价。而岩的方案,得到的评语是:“针对单一细节的有限优化,投入产出比低,缺乏普遍适用性。”
结果毫无悬念。
在社区中心广场举行的成果分享会上,雪的团队代表(自然是雪)上台展示了他们的方案,收获了热烈的掌声。
她站在中央,光芒四射,仿佛印证着“先天优势”在任何一个系统内都能转化为成功的必然。
岩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听着周围的掌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方案,甚至没有被公开展示,只是被收录在“河图”庞大的数据库角落,大概率永远不会被调用。
分享会结束后,人群逐渐散去。雪被几个仰慕者围着,继续讨论着方案的细节。岩独自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一直坐在岩不远处、同样不怎么起眼的年轻女性,犹豫了一下,走到岩的身边。
她指了指自己终端上显示的、刚刚从公开数据库里调出的岩的方案,小声问道:“那个…岩,你设计里提到的那个导光板角度,是怎么计算出能刚好反射到坐姿人眼高度的?我有点没看懂你引用的光照模型数据…”
岩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会有人注意到他的方案,还来询问细节。
他停下脚步,看向对方的终端,开始笨拙地解释起来,语速很慢,偶尔还会卡壳。
平衡圣殿中,阿撒托斯的低语带着一丝终结讨论的意味:“看到了吗?即使在这种微小的互动中,关注他的,也是处于相似‘弱势’地位的个体。这更像是同质群体间的微弱共鸣,而非你所说的,跨越巨大差异的‘纯粹’吸引。优势者汇聚,弱势者边缘化。这就是现实,剥去文明外衣后,赤裸的现实。你的信念,在第一阶段的观察中,并未展现出任何有力的证据。”
顾十七的目光,却久久停留在光幕上,那个正在笨拙地解释着导光板原理的岩,以及那个认真倾听的、不起眼的女性居民身上。
岩的解释似乎并不顺利,对方还是没完全理解。
他显得有些着急,左右看了看,然后蹲下身,用手指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凭借记忆,画起了简陋的光路示意图。
淡金色的地面无法留下清晰的痕迹,他的动作看上去有些徒劳,甚至滑稽。
但顾十七看到,雪在人群的簇拥下,恰好经过附近。她的目光无意中扫过蹲在地上、专注地画着看不见的线条的岩,脚步微微顿了一下。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难以解读的情绪,不是嘲讽,也不是怜悯,更像是一种…短暂的、对某种陌生行为的凝望。
仅仅一瞬间,她便收回目光,继续与同伴说笑着离开。
而岩,对这一切毫无所觉,依旧在努力地向那个唯一的提问者,解释着他那个关于0.8度窗台和微小导光板的、不被“河图”认可的设计。
第一阶段结束了。差异被放大,优劣似乎分明。阿撒托斯的观点,在“均壤”这片绝对公平的土壤上,似乎得到了强有力的支撑。
然而,顾十七关闭了光幕,圣殿陷入一片寂静的幽蓝。他回想起雪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凝望。
实验,还远未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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