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粒子砸在玄甲上,穆翊望着古道两侧蜷缩在断壁残垣间的流民,喉头忽然发紧。
三个月前这里还是两淮最热闹的茶马市集,如今只剩枯树上吊着几具冻僵的尸体,褴褛衣衫在风中晃成破碎的旗。
“将军,斥候来报——”行军司马陈秀才策马追来,文士袍沾满泥浆,冻成灰褐色的冰壳。他望着远处惊飞的寒鸦,突然压低声音:“申州城外又有易子而食的……”
“报——”又一斥候踏雪而来,铁护膝上结着冰棱,“前方五里发现冻毙流民三十七具,其中幼童九人。”
铁手套下的指节骤然收紧,穆翊望着远处被积雪半掩的村落。坍塌的土墙上还留着北燕游骑的刀痕,半截褪色的红布在风中飘摇——那是中原百姓悬挂的平安符。
穆翊勒马望着官道旁倒毙的母子,妇人至死仍将干瘪的乳房塞进婴孩口中,冻结的乳汁凝成冰珠挂在皱皮上。
行军司马陈秀才递来酒囊的手顿了顿,终究只说了句:“宣州城还有三十里。”
“将军请看”,副将突然挥鞭指向河道。
冰封的河面上浮着十几具尸体,皆是被砍去右手的青壮,破棉絮似的衣袖随朔风飘荡——这是北燕军防止逃兵惯用的手段。
穆翊的护腕重重磕在马鞍上,惊得战马扬起前蹄。铁甲缝隙里渗出缕缕白雾,在护心镜上结成薄霜。他想起昨夜扎营时那个缩在粮车下的女童,不过五六岁年纪,竟能熟练地剥下冻毙老妪的棉衣。
“加快行军!”将军的暴喝惊起林间昏鸦,玄色披风扫过道旁新坟。坟头插着的木牌歪斜欲倒,隐约可见“张氏三子”的刻痕被冰碴覆盖。
周遭浓烈的腐朽气息令陈秀才发出阵阵咳嗽,羊皮水囊里结冰的水晃出声响:“古语云兵者凶器,圣人所慎。大将军请看这些……”他指着雪地里蜷缩的孩童尸体,喉咙像被冰碴堵住。
“老陈,见过北燕今年的征粮令么?”
穆翊突然开口,战马喷出的白雾模糊了盔甲上的刀痕,“春申五州每户纳粮三石,交不出就抵个男丁。”陌刀划开雪地,露出下面冻硬的黍米粒,“这些是官仓老鼠都不吃的陈年麸糠。”
远处隐约传来哭嚎,十几个蓬头垢面的饥民正在哄抢运粮队洒落的草料。押运官挥起马鞭的瞬间,穆翊的响箭已钉进他脚边冻土:“让他们拿!”
“大将军!”陈秀才急得扯住缰绳,“军粮若失……”
“本将的陌刀”,穆翊双目如刀,决然前望,“自会向北燕讨粮。”
暮色染红雪原时,前军突然响起号角。
穆翊瞬间夹紧马腹,十年战场磨砺出的直觉让他嗅到危险——枯树林里惊飞的寒鸦太过整齐。
“夜枭卫!”前军探马刚喊出声,三支鸣镝已穿透他的咽喉。
黑衣黑甲的骑兵如鬼魅撕开雪幕,弯刀映着残阳血光。三千黑翎箭如蝗群蔽月,钉在盾阵上发出骤雨般的闷响。
穆翊放声大笑,陌刀劈开迎面而来的箭雨:“来得好!”
六年前护送乙弗循北上和亲,就是这些重瞳死士沿途截杀。他们像附骨之疽般阴魂不散,在戈壁滩追袭十数个昼夜,最后逼得穆翊抱着郡主跳下白龙堆沙丘。
“龟甲阵变锋矢阵!”
陌刀划过雪地迸出火星,穆翊扯下大氅抛向空中。
北奚骑兵的狼牙箭应声离弦,将夜枭卫的玄色披风钉满草坡。他望着敌军阵中那面金线绣的夜枭旗,护心镜背面女儿的小像突然灼痛胸膛——那夜妻女被乱军踩碎的尸体上,也插着这样的黑翎箭。
陈秀才的惊呼混在喊杀声里:“他们要烧粮草!”
穆翊却突然咧开染血的嘴角,反手劈断夜枭卫百夫长的马腿:“本将等的就是火攻。”
滚烫的马血喷在雪地上,蒸腾的白雾中亮起万千火把——十万大军早将硫磺粉撒满古道,北风卷着火龙瞬间吞噬夜枭卫铁骑。
黎明撕开血色天幕时,七千具夜枭卫尸体在官道旁垒成京观。
穆翊踩着冻结的血泊登上尸山,将金线夜枭旗插在最高处的头颅上。陈秀才捧着劝降书的手在发抖:“将军,筑京观恐失天下人心……”
“你看看他们!”
陌刀挑起具少年尸首,破烂的汉人襦衫下露出北燕刺青,“这些两淮儿郎为何甘当鹰犬?”
刀尖划开尸体的胃囊,未消化的草根混着观音土簌簌掉落,“赫连羽给的,是活命。”
朔风卷着灰烬掠过京观,穆翊忽然想起剑南道那些饿殍。
他把劝降书掷入火堆,看墨迹在烈焰中蜷曲成灰:“本将要天下人记住,当鹰犬的尽头是京观,而跟着卫王——”陌刀指向春申城头飘摇的北燕旗,“能站着吃粮。”
“檄文怎么写?”书记官捧着冻硬的绢帛。
“就写:大燕卫王麾下前军大将军穆翊,于宣州古道尽诛北燕豺狼。”他望着申州城方向的烽火,露出森白牙齿,“再加一句——此京观当与天地同寿。”
可当次日的残阳将春申城墙染成血色时,穆翊便听到了流言。
押粮官说两淮百姓都在传“穆杀神”的恶名,更有书生在城门口哭骂他比赫连羽残暴。陈秀才连夜写就的辩解文书被撕得粉碎,穆翊望着舆图上蜿蜒如蛇的进军路线,不由地笑出了声。
“当年本将护送主上和亲”,他摩挲着阇襄夫人送的孔雀石,“夜枭卫当着我的面烹食婴孩。”铁甲铿锵声惊醒了帐外战马,穆翊眼底燃着火光,“这世道不要温良的圣人,要能镇住恶鬼的杀神。”
子夜的更鼓惊飞寒鸦,穆翊独自登上尸山。
春申城的灯火在十里外明明灭灭,他忽然将酒囊倾倒在京观上,浓烈的烧刀子顺着尸骸缝隙流淌:“等天下太平了,本将自会来此偿命。”
碎雪又开始飘落,却掩不住冲天的血腥气。
穆翊解下铁甲,露出背后纵横交错的伤疤——最新那道箭伤正渗着血,与宁州竹楼里的抓痕叠在一处。他望着北斗星的方向,恍惚听见李中抱着穆宁州哼北奚小调的嗓音,襁褓银铃混着沅川城的更鼓,竟谱成了乱世里最安眠的曲。
卯时三刻,十万大军列阵春申城下。
穆翊的陌刀映着朝阳,在城墙投下巨大的阴影。他望着城头瑟瑟发抖的守军,忽然想起那个冻死在路边的妇人——她的孩子若活着,也该有京观上某个首级那么大。
“今日我等不是来破城的”,声浪吞天盖地,“是来给两淮百姓修条活路!”
云梯扣上城墙的刹那,第一缕晨光刺破阴云,照在穆翊铁甲凝结的血霜上,折射出妖异的红芒。
百里外的沅川皇宫里,乙弗巍战战兢兢地望着窗外的飞雪,嘴里不停念叨着“京观”二字。
崔蘅默默拾起染血的战报,上面“穆翊”二字被朱笔圈得殷红如血。
“老师,他不只是悍将,我大燕的俸禄,何以养出人屠?”
崔蘅愕然,却不知所言。
而此时的申州城头,穆翊踩着夜枭卫的旗帜,将陌刀深深插进敌楼。
东南风卷着硝烟掠过两淮平原,那些逃难的百姓终于停下脚步,望着申州城头新升起的玄鸟旗,犹豫着从藏身的坟茔里爬了出来。
第一片雪花落在烧焦的夜枭旗上时,不知谁家孩童拾起了路边的麦种——这是穆翊大军沿途撒下的,来年开春,浸过血的土地或许能长出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