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声撕裂了沅川城的暑气。
梁九思猫在城楼根的巷子里,望着绵延十里的红绸在烈日下翻涌。那些绣着双喜纹的缎带从宫城一路铺到御史府,沿途榆树枝头挂满鎏金铜铃,风过时叮当作响,倒像是战场上的箭镞相击。
“将军,您说这排场比天子大婚还气派,主上怎么就……”一旁的弟兄话没说完,就被梁九思刀柄敲在胫甲上。
老兵油子眯起眼,望着远处御道上疾驰的八宝香车,车轮碾过青石板溅起的金粉在日头下闪着细碎的光。
“看见车辕上挂的青铜铃了么?”梁九思啐掉嘴里的草茎,“都是装点门面的把戏。”
他往嘴里塞了片薄荷叶,辛辣直冲鼻腔。
城楼下经过的礼官队伍里,有个戴着幂篱的红衣女子正仰头望来,轻纱被热风掀起一角,露出哥舒衔月似笑非笑的眉眼。
玉衡宫的冰鉴腾起袅袅白雾,穆翊扯了扯勒进脖子的锦缎领缘,金线绣的云雷纹刺得他后颈发痒。
礼单已经堆满三张紫檀案几,那些描金绘彩的贺礼在夏日高温里散发着腻人的甜香。
“大将军安好!”雄阔的嗓音刺破喧哗。
郭桓拎着个褪色的锦盒挤过人群,玄色官服后背晕出深色汗渍。
他在阶前站定时,穆翊瞥见盒盖上暗褐色的污迹,伸手去接的动作便迟了半拍。
“怎么?大将军嫌礼薄?”郭桓冷笑,指尖叩了叩盒盖。
“廷尉大人说笑了。”
穆翊接过锦盒的瞬间,掌心触到凹凸不平的刻痕,低头细看,盒底赫然刻着“景州”二字,笔锋如刀,竟是用断箭生生凿出来的。
“下官可比不得世家门生。”郭桓突然提高声调,目光扫过殿内几个正往这边张望的官员,“听说江左世家送的东海明珠,颗颗都有鸽子蛋大?”
穆翊懒得搭理他,只是低头整理礼盒,再抬头时,郭桓已经挤到殿门口,正指着礼官捧着的翡翠白菜高声嘲讽:“这玩意儿种在御花园,能结出金瓜子么?”
蝉声忽然炸响,穆翊攥紧锦盒的手指关节泛白。
乙弗循曾提过:“郭明毅是柄淬毒的匕首,握住了伤敌,握不住伤己”,此刻这匕首正抵着所有人的喉咙。
御史府后院的荷花缸泛起细密的气泡。
萧凝望着铜镜中苍白的脸,觉得脖颈间缠枝璎珞正在收紧,侍女将最后一枚金凤步摇插入发髻时,宗族嬷嬷的嗓音破空而来。
“第三道腰封要再勒紧些,世家女,不可失了仪态。”
女御史看着镜中逐渐模糊的容颜,层层叠叠的朱红锦衣将她裹成精致的祭品。
铜镜边缘的连理枝花纹突然扭曲成记忆里的景象——那年她十六岁,第一次穿上嫁衣时,绣着百子千孙的锦被下还压着染血的《女诫》。第三任夫君咽气前死死攥着她的衣袖,喉间嗬嗬作响,仿佛要把她骨血里的“克夫”诅咒都拽出来。
窗外蝉鸣骤然拔高,扰得萧凝心神烦闷,“你们都下去吧!”
嬷嬷还想交代些规矩,却被萧凝冰凌般的目光吓退了出去。
当最后一道门扉合拢的轻响消散,她抓起妆台上的银剪,却在触及腰封时顿住——雕花木窗豁然洞开,裹挟着栀子花香的风掀起满地红绡。
”这般艳色,倒衬得我们卫王要娶的是只火凤凰。”
哥舒衔月倚在窗棂边,腰间银铃随着翻身动作叮当坠地,她今日未戴北奚的狼头额饰,只用金丝编了条发带,倒像戏文里偷跑下凡的散仙。
萧凝看着镜中倒影。
哥舒衔月不知何时已翻窗进来,正用金簪挑开她后颈的衣领。
“啧,果然起疹子了”,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你们汉人的嫁衣里三层外三层,也不怕捂出痱子。”
“王妃不怕吗?”萧凝淡淡开口,“今夜过后……”
话出口才惊觉唐突,却见哥舒衔月笑得花枝乱颤。
铜镜映出一红一白两道身影。
哥舒衔月从背后注视萧凝,指尖抚过嫁衣上振翅欲飞的金凤:“我们草原儿女最懂,凤凰浴火时羽毛烧得最艳。”
她凑近女御史耳畔,“你猜此刻阿循在做什么?她正对着北奚送来的贺礼发呆——那是我父汗生前最爱的弯刀,刀柄上刻着哥舒氏王族的图腾。”
萧凝猛地起身,步摇上的珍珠串扫过哥舒衔月的脸颊,铜镜“咣当”倒地,裂痕中映出无数个红衣残影。
“你何必……”
“我何必自讨没趣?”北奚公主拾起碎裂的镜片,寒光映出她眼底的苍凉,“当年阿循和穆翊来图剌城求援,她在王帐前跪了三天,光着脚跳祭舞,接了我三箭,然后在所有人都不信她的前提下,带走了三万草原铁骑。”
锋利的镜缘割破指尖,血珠滴在嫁衣上晕开暗红的花,“你看,我们都在用自己的血养着这只金凤凰。”
屋外又起喧哗,萧凝徐徐起身,“该走了”。
“是啊。”
哥舒衔月替她推开房门,望着廊下候着的宗族命妇,“萧凝,我的确很讨厌你,可同为女人,我懂你。”
玉衡宫外的梧桐树上,最后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郭桓肩头。
他望着远处宫墙上移动的日晷影子,对身旁的同僚笑道:“听说礼部往合卺酒里加了鹿血?这般虎狼之药,也不怕折了卫王的寿数。”
话音未落,身后的穆翊清了清嗓子。
寒光掠过郭桓脖颈时,这位廷尉竟笑着往前凑了半步:“大将军,当年许周主导的怀州案,没有动摇相国大人分毫,却让这个小丑在廷尉狱里被伺候了个遍,咱们的陛下再羸弱,属于自己的东西,是半点也不让碰的。”
穆翊收刀入鞘,笑道:“守不守得住是造化,能不能碰得到,却是本事。”
郭桓眉头一跳,自是听懂了穆翊言语中的尖利,穆翊是卫王的刀,刀的动静,向来是人决定的。
日头西斜时,第一盏描金宫灯在御史府门前亮起。
萧凝忽然听见前院传来喧哗,她推开窗,看见礼官们正将一尊半人高的青铜鼎往院里抬,鼎身上铸着的螭龙在暮色中张牙舞爪——这是乙弗巍亲赐的“龙凤呈祥鼎”,可鼎足分明是北燕祭祀用的鬼面纹。
“妹妹可喜欢这份贺礼?”
萧凝猛然回头,却见哥舒衔月不知何时又折返回来,正倚在屏风上把玩着那柄银剪。
“你们皇帝倒是贴心,知道北燕的疆土是阿循的战利品。”
她将剪刀掷向铜鼎,金石相击的脆响惊得萧凝颤了颤,“北燕的鼎,南燕的酒,西燕的旧人——好一桌乱炖的喜宴。”
暮色渐浓时,梁九思眼见着皇城灯火点亮长街,又听见宫墙内传来沉闷的钟声——这是天子赐婚的吉时到了。
老兵喃喃自语道:“这下,真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