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意,如同千万根钢针,穿透厚重的皮袄,狠狠扎进骨髓里。苏烈带着两名亲信,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冰窖光滑如镜的斜坡上,每一步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嘎吱”声。手中的火把是这片绝对黑暗和死寂中唯一的光源,跳跃的火苗在四周晶莹剔透、泛着幽幽蓝光的万年玄冰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更添几分诡谲阴森。
“校尉…真要动‘冰髓’?”一个亲兵声音发颤,呼出的热气瞬间凝成白霜,“老将军说过…不到灭族之危,绝不可轻动此物…那东西…邪性得很!”
苏烈刀疤脸上的肌肉绷得死紧,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声音如同脚下的冰面一样冷硬:“闭嘴!抬稳了!那里面躺着的,比一百个苏家全族加起来都金贵!老将军若在,也会这么做!”他心中何尝不惧?这深藏于鹰嘴崖腹地、天然形成的巨大冰窟,是苏家最大的秘密和最后的依仗。而那取自冰窟最深处核心、万年不化、触之如活物般蠕动的“冰髓”,更是传说中能吊命续魂、却也伴随着可怕代价的禁忌之物!
终于下到冰窖最底层。这里的寒气仿佛能冻结灵魂,火把的光芒被压缩到仅能照亮方寸之地。一座完全由整块玄冰雕琢而成的冰台,如同水晶棺椁般静静矗立在中央。冰台上,李琰静静地躺着,身上只盖着一层薄薄的素帛。他脸上的青紫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毫无生气的惨白,嘴唇干裂乌黑,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膛的起伏。宇文拓用命换来的“雪莲断续膏”厚厚地敷在他几处最深的伤口上,暂时止住了血,却无法驱散那深入骨髓的冰寒和脏腑的重创。他的身体,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冰冷。
苏烈走到冰台前,看着那张即使在昏迷中也带着一丝不屈棱角的年轻脸庞,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陛下…真的是陛下!当年太极宫大朝会上,那个站在太宗皇帝身侧、眼神清亮锐利的少年亲王…如今竟落得如此境地!他深吸一口带着冰碴的空气,压下心头的翻腾,沉声道:“东西拿来!”
一个沉重的、用整块寒玉雕琢而成的玉匣被小心翼翼地捧了过来。匣盖打开,一股比冰窖本身更加凛冽、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气瞬间弥漫开来!火光映照下,匣内铺着一层细碎的冰晶,冰晶之上,静静躺着三块约莫拇指大小、形状不规则、通体呈现出一种流动深邃幽蓝的“冰块”!它们仿佛有生命般,在玉匣中极其缓慢地、如同心脏般微微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散发出更浓烈的寒气!
这就是“冰髓”!取自冰窟核心,万年凝聚的至寒精华!
苏烈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取出一柄同样用寒玉打磨的小刀,用烈酒反复擦拭,又在火把上燎烤片刻。然后,他屏住呼吸,用玉刀极其小心地,从其中一块“冰髓”边缘,刮下薄如蝉翼、几乎肉眼难辨的一小片蓝色冰晶粉末!粉末落在玉刀的刀尖上,周围的空气瞬间发出细微的“滋滋”声,仿佛连空间都要被冻结!
“扶住陛下的头!”苏烈声音紧绷。
两名亲兵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扶起李琰的头。苏烈捏开李琰紧咬的牙关,用玉刀的刀尖,将那一小撮蕴含着恐怖寒力的冰髓粉末,轻轻送入了李琰口中!
粉末入口的瞬间!
“呃——!”昏迷中的李琰身体猛地剧烈一震!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一股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极致冰寒瞬间席卷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惨白的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覆盖上一层薄薄的冰霜!眉毛、睫毛瞬间变得雪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痛苦的气音!仿佛连血液都要被冻结!
“贵人!”守在一旁、眼睛红肿如桃的宇文霜吓得失声尖叫,就要扑上来。
“别动!”苏烈厉声喝止,刀疤脸上也满是紧张和凝重,他死死盯着李琰的反应,“冰髓之力,霸道绝伦!扛过去…才有生机!扛不过去…”后面的话他没说,但谁都知道意味着什么。
冰窖内死寂一片,只有李琰痛苦痉挛的身体撞击冰台发出的沉闷声响,以及他喉咙里那令人心碎的嗬嗬声。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就在宇文霜的眼泪又要决堤,苏烈的心也沉到谷底之时——
李琰身体的剧烈痉挛,奇迹般地开始减弱!那层覆盖在他脸上的薄霜,并未继续增厚,反而…开始极其缓慢地融化!他喉咙里的嗬嗬声也渐渐平息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虽然依旧微弱,却明显平稳了许多的呼吸!最令人震惊的是,他那原本死灰一片的脸色,在冰霜融化后,竟然透出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初雪消融后泥土般的…生机!
“成了?!”一名亲兵难以置信地低呼。
苏烈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他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冰髓锁住了最后一丝心脉生机,驱散了部分侵入骨髓的寒毒…暂时…吊住了!”他看向宇文霜,眼神复杂,“丫头,陛下暂时无性命之忧了。但冰髓之力霸道,只能维持三日!三日之内,若不能寻到至阳至刚之物调和,或者名医圣手施救,后果…不堪设想!”
宇文霜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冰面上,对着苏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额头瞬间红肿:“谢校尉救命之恩!宇文霜愿做牛做马…”
“起来!”苏烈一把将她拽起,目光锐利如刀,“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你之前说,是我叔父苏定方让你爷爷送陛下出来的?还说…我叔父还活着?在鹰嘴崖?此话当真?!若有半句虚言…”他的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杀气凛然。这消息太震撼,也太敏感!苏定方早已被朝廷定为“投敌叛国”,尸骨无存!若宇文霜所言为虚,不仅救不了陛下,整个苏家残部都将万劫不复!
宇文霜被苏烈的杀气激得浑身一颤,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她指着冰台上气息微弱的李琰,声音带着哭腔却斩钉截铁:“贵人就在眼前!天子佩刀为证!我爷爷宇文拓,用命把我们送出冰河!他临死前…在地上划了鹰嘴崖的图样,亲口说的‘苏定方活着,鹰嘴崖’!贵人拼死也要来这里,就是要见苏老将军!校尉!我宇文霜敢用性命担保!若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死后不得入祖坟!”
看着宇文霜那双因极度悲伤和疲惫而布满血丝、却依旧清澈倔强的眼睛,感受着她话语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再联想到陛下九死一生出现在此地的唯一合理解释…苏烈按在刀柄上的手,缓缓松开了。他刀疤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眼神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惊、狂喜、疑虑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
叔父…真的还活着?!当年那场惊天动地的“叛国”大案,难道…另有隐情?!
“此事…绝密!”苏烈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千钧之重,“除你我之外,绝不可再入第三人耳!明白吗?!”他目光如电,扫过两名同样震惊的亲兵。两人立刻单膝跪地,以手抚胸:“誓死守秘!”
苏烈走到冰台边,看着呼吸虽然微弱却平稳的李琰,又望向冰窖入口那深邃的黑暗,仿佛要穿透厚厚的岩层,看到那传说中的身影。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江倒海的思绪,对宇文霜沉声道:
“丫头,照顾好陛下!寸步不离!”
“传令!鹰嘴堡进入最高战备!所有岗哨加倍!烽燧点燃!方圆五十里,鸟兽飞过都要给老子看清楚!”
“备马!本尉要亲自…去一趟‘鹰喙’!”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寒风卷着残雪和血腥味,在空旷的原野上呜咽盘旋。大地在震颤!不是雷霆,而是无数铁蹄践踏发出的死亡轰鸣!
泾阳原的尽头,地平线上,一片移动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乌云”正以排山倒海之势,滚滚而来!那是吐蕃大将论莽罗支的三万先锋铁骑!人马皆披重甲,在惨淡的天光下反射着幽冷的金属光泽,如同从地狱爬出的钢铁洪流!沉重的马蹄声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闷雷,敲打着长安城头每一个守军的心房!巨大的牦牛尾和雪白牦牛毛装饰的旌旗在风中狂舞,如同招魂的幡幢!最前方,一面巨大的、绣着狰狞雪豹图腾的黑色大纛,如同死神的旗帜,引领着这支毁灭的军团!
“呜——呜——呜——!”
苍凉而雄浑的牦牛号角声撕裂长空,带着蛮荒的杀戮气息!这是进攻的号角!吐蕃铁骑开始加速!前排的重甲骑兵放平了长达丈余、闪烁着寒光的破甲槊,后排的骑射手则抽出了挂在马鞍旁的硬弓!整个锋矢阵型如同一柄巨大的、淬了毒的黑色弯刀,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势,狠狠斩向长安城西郊那片相对平坦的开阔地!目标直指金光门!
城头上,王猛校尉浑身浴血,拄着沾满碎肉骨茬的陌刀,如同铁铸的雕像矗立在垛口后。他目光死死盯着远方那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吐蕃铁骑,握着刀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身边的羽林军将士,虽然个个面色凝重,眼神却如同淬火的钢,没有丝毫退缩。金光门瓮城刚刚经历了一场血腥的内乱,士气反而在血与火的淬炼中更加凝练!
“弩!上弦!”王猛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在城头炸响!
“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绞弦声密集响起!城墙垛口后,一架架威力巨大的伏远弩和擘张弩被力士们用绞盘拉开沉重的弓弦,手臂粗的弩箭闪烁着死亡的寒光,斜指苍穹,对准了冲锋而来的吐蕃锋矢!
“稳住!听我号令!三百步…二百步…”王猛的声音沉稳如山,计算着距离。吐蕃重骑的冲击力极其恐怖,必须在最佳射程给予其最大杀伤!
就在这千钧一发、大战一触即发的瞬间!
异变陡生!
吐蕃大军的侧翼,那片相对稀疏的、覆盖着残雪的枯木林方向,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和如同闷雷般的马蹄声!
“呜嗷——!!”如同群狼啸月般的嚎叫声撕裂战场!一面巨大的、用整张雪白狼皮缝制、绣着金色狼头图腾的大纛,猛地从枯木林后竖起,迎风招展!
紧接着,如同开闸的洪流!无数身披皮甲、头戴翻毛皮帽、挥舞着雪亮弯刀的回纥骑兵,如同疯狂的狼群,从枯木林中狂涌而出!他们人数虽不及吐蕃铁骑,但冲锋的势头极其凶猛狂暴!完全没有阵型可言,如同无数把锋利的匕首,狠狠扎向吐蕃大军那厚实的侧翼!为首一员大将,身材极其魁梧雄壮,虬髯戟张,身披紫貂皮大氅,手中挥舞着一柄造型夸张、镶满宝石的金色狼头弯刀,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所过之处,挡者披靡!正是陷入疯狂复仇状态的磨延啜可汗!
“回纥狼崽子?!”城头上的王猛和所有羽林军都惊呆了!吐蕃大军也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侧翼的吐蕃骑兵阵型瞬间出现了一丝混乱!
“杀——!!”磨延啜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雄狮,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他根本无视吐蕃人密集射来的箭矢,金狼弯刀狠狠劈下,将一名仓促迎战的吐蕃百夫长连人带甲斩成两段!污血内脏喷溅了他一脸一身,他却浑然不觉,眼中只有嗜血的疯狂!“为了云儿!杀光吐蕃狗——!!”
他身后的回纥骑兵被可汗的疯狂所感染,也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他们利用轻骑兵的速度和灵活性,如同跗骨之蛆般缠住吐蕃侧翼的重甲骑兵,弯刀专砍马腿!一时间,人仰马翻!吐蕃那严整的钢铁锋矢,侧翼竟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好机会!”王猛眼中精光爆射!虽然不知道回纥人为何突然倒戈,但这绝对是重创吐蕃先锋的天赐良机!他猛地举起陌刀,用尽全身力气嘶吼:“伏远弩!目标——吐蕃中军大纛!给老子射——!!”
“嗡——!!”
数十架早已蓄势待发的伏远弩同时发出沉闷的咆哮!手臂粗、带着倒刺的巨型弩箭,如同来自死神的审判,撕裂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狠狠射向吐蕃军阵中央,那面巨大的雪豹图腾大纛!
“噗!噗!噗!”沉闷的入肉声和甲胄碎裂声响起!数支巨弩射穿了挡路的吐蕃重骑,余势不减!一支巨弩更是擦着论莽罗支的头盔飞过,将他身边掌旗官连人带旗杆射了个对穿!那面巨大的黑色雪豹大纛,剧烈摇晃了几下,轰然倒下!
“大纛倒了!!”战场上,无论是吐蕃还是回纥,都爆发出巨大的惊呼!帅旗倒下,对士气的打击是毁灭性的!原本就因回纥突袭而有些混乱的吐蕃前锋,阵型更加不稳!
论莽罗支在亲卫的拼死保护下,躲过了致命一击,但也被惊出一身冷汗。他死死盯着侧翼疯狂冲杀的回纥狼骑,又看了一眼远处城头上严阵以待的唐军,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愤怒的寒光。他猛地举起手中的金刀,发出撤退的号令!突袭已失先机,再打下去,只会被唐军和回纥人两面夹击!
“呜——呜——!”撤退的号角声响起。吐蕃铁骑如同退潮的黑色海水,丢下数百具尸体和伤兵,开始缓缓后撤,但阵型依旧严密,显示出极高的训练素养。磨延啜还想追击,却被吐蕃后卫部队密集的箭雨射了回来,只能对着退走的吐蕃大军发出不甘的咆哮。
城头上,王猛看着缓缓退去的吐蕃铁骑和依旧在原野上咆哮的回纥人,缓缓放下了陌刀,长长地吐出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第一波,守住了!但他知道,论莽罗支绝不会善罢甘休。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枚冰冷的“破风锥”,目光投向了长安城中心的方向。殿下,您那边…又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