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林女官索菲娅被安置在了宫中紧邻翰林院的一处精致别馆,名为“兰台阁”。此地清幽,藏书丰富,本是才学之士校勘典籍之所,如今拨给她居住学习,既显优容,又不逾矩。上官婉儿亲自过问其饮食起居,安排了一位博学的女史每日为她讲解汉家经典,从《诗经》的婉约到《尚书》的浩渺,从《礼记》的规范到《春秋》的微言大义。
索菲娅天资聪颖,学习刻苦,进步神速。她不仅迅速掌握了更为复杂的汉语,更能与女史探讨一些经义中的深意。然而,她碧蓝的眼眸深处,总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她时常“偶然”路过将作监下属的工坊附近,或是在与宫人闲聊时,似是无意地问起那些能照亮夜空的“不灭之火”和声震四野的“雷霆之物”。
这一日,李琰在上官婉儿陪同下,信步来到兰台阁。只见索菲娅正临窗习字,宣纸上誊抄的竟是《孙子兵法》中的句子——“兵者,诡道也”。字迹虽略显生涩,间架结构却已初具风骨。
“索菲娅女官对兵事亦有兴趣?”李琰含笑问道。
索菲娅闻声连忙起身,敛衽为礼,姿态优雅:“陛下万安。女王陛下常言,大唐之盛,不仅在于文治,更在于武功。小女子习此书,一是仰慕大唐兵法之精妙,二来,亦是希望能略解陛下文韬武略之万一。”她话语谦恭,眼神却大胆地迎向李琰,带着异域女子特有的热情与直白。
李琰自然明白她的试探,却不接招,转而拿起她誊抄的纸张,点评道:“字有筋骨,可见用心。然习兵法,须知其精髓在于‘不战而屈人之兵’,在于‘上兵伐谋’。徒具其形,不解其神,犹如买椟还珠,终是徒劳。”他话语温和,却如一盆冷水浇灭了对方试图引向具体军事技术的话题。
索菲娅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迅速掩去,恭声道:“陛下教诲,小女子铭记于心。”
离开兰台阁,上官婉儿轻声道:“陛下,此女心思玲珑,求知欲强,尤其是对格物与兵事,格外上心。”
李琰颔首:“安苏娜派她来,本就是冲着技术而来。传朕旨意,将作监、军器监所属核心工坊,即日起提升戒备等级,凡涉及火药、猛火油、精密弩机、海船龙骨水密舱等关键技术区域,加派禁军守卫,非持朕特批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违者以窥探军机论处。所有相关工匠及其家眷,登记造册,优抚厚待,但严禁与外界,尤其是异国之人,谈论工艺细节。”
他顿了顿,嘴角露出一丝后世常见的“技术壁垒”微笑:“不过,我们可以让索菲娅‘看到’一些她想看的。比如,组织她参观一下改良的织机、新式的农具,或者,让她见识一下规模宏大、却无关核心的官营瓷器烧造过程。让她回去告诉安苏娜,大唐的强盛,源于全方位的先进,而非一两件奇技淫巧。”
“陛下圣明。”上官婉儿心领神会。这是阳谋,用整体的、难以复制的工业和文化实力,碾压对方对单一技术的渴求,使其在仰慕中更感自身渺小,从而在心理上逐渐臣服。
与此同时,东宫的气氛愈发微妙。
太子李琮对良娣拉什米卡的宠爱日盛,几乎专房擅宠。这引起了东宫其他妃嫔,尤其是出身山东士族的太子妃王氏的强烈不满。王太子妃家族清贵,最重礼法,对拉什米卡这个“胡女”本就心存鄙夷,如今见其几乎夺走了太子的全部恩宠,更是妒火中烧。
流言并未因太子的怒火而彻底平息,反而变换了形式。不再直接攻击拉什米卡的出身品行,而是开始强调“华夷之辨”,议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古训。有东宫属官在向李琮讲学之时,亦会“引经据典”,委婉提醒储君,当以国本为重,雨露均沾,且需谨防后宫干政,尤其是身份特殊者。
这一日,李琮下朝回来,面色不愉。原来,今日有御史风闻奏事,虽未点名,却暗指“储君近习不明,恐为外邦所乘”,劝谏太子应远声色,亲贤臣。李琮深知这矛头指向的是谁,心中憋闷,径直来到拉什米卡的居所。
拉什米卡正对着一面大唐风格的铜镜梳妆,镜中映出她带着淡淡忧郁的绝美面容。见李琮进来,她连忙起身,强颜欢笑。
李琮握住她微凉的手,叹道:“爱妃近日清减了。可是宫中有人怠慢于你?或是听了什么闲言碎语?”
拉什米卡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水雾,她依偎进李琮怀中,声音哽咽:“殿下,臣妾自知出身微末,能得殿下垂怜,已是天幸。不敢奢求其他,只愿长伴殿下左右。只是……只是连累殿下因臣妾而受非议,臣妾心中实在难安。不若……不若殿下将臣妾遣送出宫,或安置别院,以免误了殿下清誉。”
她以退为进,言语凄切,更激起李琮的保护欲和逆反心理。李琮紧紧抱住她,斩钉截铁道:“胡说!你既入东宫,便是本宫的人。本宫身为大唐储君,若连自己的妃嫔都护不住,何以将来君临天下?那些腐儒,只知空谈,不必理会!你安心待着,本宫倒要看看,谁敢动你分毫!”
拉什米卡伏在李琮胸前,嘴角在太子看不见的角度,微微勾起一抹复杂的弧度。这储君之怒,因她而起,也必将因她,而烧得更旺。她需要这怒火作为庇护,但也深知,这怒火若控制不当,也可能将她焚为灰烬。
遥远的北欧,冰雪开始悄然消融,预示着漫长的冬季即将过去。维京大酋长拉格纳依靠煤炭资源带来的武器优势,成功镇压了几个小部落的零星反抗,威望有所回升。他甚至在唐人工匠的指导下,开始尝试建造更大、更坚固的长船,以适应可能的远航或大规模冲突。
然而,真正的威胁来自南方。
被称为“无骨者”的伊瓦尔,以其狡诈和多谋闻名。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直接挑战拉格纳的权威,而是巧妙地利用传统信仰和人们对未知的恐惧进行煽动。
在一个靠近海岸的大型部落聚集地,伊瓦尔站在高高的祭坛上,下面是密密麻麻、手持战斧和长矛的维京战士。他们中间,矗立着一尊粗糙的雷神托尔雕像。
“兄弟们!”伊瓦尔的声音嘶哑却充满穿透力,“看看我们变成了什么样子?我们,奥丁的子孙,海洋的霸主,如今却像地精一样,趴在地上挖掘那些肮脏的黑石!我们尊贵的铁匠,不再向托尔祈求锻造的灵感,反而去听从那些黄皮肤异邦人的指手画脚!”
他挥舞着手臂,指向北方拉格纳领地的方向:“拉格纳,他背叛了我们的传统,背叛了我们的神灵!他引入异邦的邪术,玷污了我们纯净的土地!诸神已经发怒!今年的渔获为何减少?春天的暖风为何迟迟不来?这都是神罚!”
人群中响起一阵骚动和不安的低语。对自然力量的敬畏和无法理解,使得伊瓦尔的言论极具煽动力。
“我们必须清洗这污秽!”伊瓦尔举起手中的符文剑,声嘶力竭,“用敌人的鲜血和头颅,祭祀伟大的奥丁和托尔!夺回我们的荣耀,将异邦人的影响,连同那些该死的黑石,一起扔进北海!愿意追随我伊瓦尔的,举起你们的武器!为了阿斯加德!为了诸神的荣耀!”
“为了阿斯加德!”
“为了诸神!”
狂热的呼喊声震天动地,越来越多的武器被举起,寒光映照着战士们狂热的脸庞。一场以宗教和传统为旗帜,针对拉格纳及其“亲唐政策”的大规模叛乱,已然成型。伊瓦尔集结的力量,远非之前的小打小闹可比,他就像一条潜伏在冰海下的毒蛇,终于亮出了致命的獠牙。
大唐,紫宸殿。
李琰正在批阅来自岭南道的奏章,王德全又带来了一份来自南方沿海的急报。
“陛下,市舶司奏报,三支探索南方海域的官方船队已返回广州港。其中一支,由‘伏波号’统领的船队,循着海商线索,抵达了一处名为‘身毒’的富庶之地。”
李琰立刻来了兴趣:“仔细道来。”
“据‘伏波号’舰正回报,其身毒之地,疆域辽阔,物产丰饶,盛产香料、宝石、珍珠、象牙、甘蔗。然其地……邦国林立,相互攻伐,犹如……犹如……”王德全努力回忆着奏报中的描述,“犹如我华夏春秋战国之世,并无一强权能统合全域。其民信仰繁杂,有拜火者,有崇佛者,亦有其他诸多神只。其军备,仍多以象兵、步卒为主,战法陈旧。”
李琰起身,再次走到那幅巨大的寰宇地图前,目光越过吐蕃高原,落在了南亚次大陆那片形状独特的土地上。他的手指轻轻点在上面,眼中闪烁着如同发现新猎物般的光芒。
“春秋战国之世……分崩离析,信仰不一。”李琰喃喃自语,随即露出一丝了然于胸的笑容,“此乃天赐良机于我大唐。”
他转向侍立一旁的几位重臣,包括新任鸿胪寺少卿赵崇珣:“传旨,嘉奖‘伏波号’探索船队所有人员,舰正擢升三级,赏金百两。命岭南道、市舶司,即日起,加大对身毒方向的商贸投入,以丝绸、瓷器、茶叶,换取其香料、宝石,并尽可能收集其各国舆图、国情、军力分布情报。”
“陛下,”赵崇珣躬身道,“身毒之地,佛教似有流传,可否从此处着手?”
“善!”李琰赞许地看了赵崇珣一眼,此人果然机敏,“不仅仅是佛教。其地既然信仰纷杂,便可利用。可派遣僧侣、学者,以交流佛法为名,深入其地,了解民情,绘制舆图,必要时……亦可散布一些有利于我大唐的言论。同时,寻找其内部与强大邦国敌对的小国,暗中给予一些支持,使其互相消耗。”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深沉:“记住,对于这等分裂之地,征服并非首要。首要者,是深入了解,分化瓦解,使其在经济、文化上逐渐依赖大唐。待其内部矛盾激化,或当我大唐解决西方、北方之患,腾出手来之时……”
他没有说完,但殿中所有人都明白那未尽之意。南方的又一片广袤富饶的土地,已经进入了这位志在寰宇一统的帝王视野之中。宗教、文化、经济、情报,都将成为他手中无形的棋子,为最终的征服铺平道路。
夜幕降临,李琰今夜宿在阿史那云处。草原女儿的热情如同炽烈的火焰,驱散了帝王心头的些许谋算与疲惫。帐幔之内,阿史那云依偎在他结实的胸膛上,手指无意识地画着圈,轻声问道:“陛下,那身毒,真的很富庶吗?比我们草原还好?”
李琰抚着她光滑如缎的背部,笑道:“各有千秋。草原有天苍野茫的壮阔,有如云的牛羊;身毒有四季飘香的温暖,有数不尽的珍宝。待朕他日打通了路上与海上的通道,让大唐的货物畅通无阻,你们便能见识到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臣妾不想见识世界,只想永远陪着陛下。”阿史那云抬起头,眼眸在黑暗中亮晶晶的,带着全然的信赖与爱慕。
李琰心中一动,低头吻上她的唇,将更深的承诺与柔情,化作无声的行动。窗外的明月,静静地照耀着这座不夜的帝都,也遥望着南方那片即将因大唐的注目而掀起波澜的古老土地。寰宇的棋局上,又落下了一枚重要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