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着湿气掠过十字坡,官道旁的老槐树垂下枯藤,在暮色里摇晃出鬼影般的轮廓。孙二娘倚着门板,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中淬毒的柳叶镖,望着三五个挑夫晃进店里。蒸笼腾起的白雾中,她猩红的头巾随呼吸起伏,将眉眼衬得愈发凌厉。
\"客官要几笼?\"她扯开嗓子,声音里混着几分泼辣。余光却瞥见张青蹲在后院井边,正将麻绳系在辘轳上——这是他们惯用的暗号,若绳头系着铜钱,便是有肥羊上门;此刻光秃秃的麻绳,意味着来者棘手。
挑夫们拍着桌要酒肉的声响里,孙二娘的耳朵捕捉到官道上细碎的马蹄声。七骑快马,马蹄裹着棉布,却瞒不过她在刀口上练出的敏锐。她往灶膛里添了把干柴,火苗骤然窜起,映得墙上悬挂的虎皮猎具泛着诡异的光。
\"当家的,有位官爷要见你。\"张青擦着手进来,眼神里藏着不安。话音未落,门帘被猛地掀开,玄色官服的捕头立在门口,腰间令牌在暮色中泛着冷光。他身后跟着六个衙役,刀鞘与铁甲相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孙二娘掸了掸围裙上的面粉,笑道:\"哟,是哪阵风把官爷吹来了?小店只有粗茶淡饭,可招待不起贵人。\"她盯着捕头腰间的鎏金虎符,瞳孔微微收缩——那是青州府衙才有的信物,而青州,正是她发过毒誓永不踏入的地界。
捕头摘下斗笠,露出一张被晒得黝黑的脸。孙二娘手中的酒壶\"当啷\"摔在地上,瓷片迸溅的脆响里,她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那张脸,眉眼间的弧度,右耳垂上的朱砂痣,与记忆里五岁孩童的模样渐渐重叠。
\"二姐,我是狗子啊。\"捕头声音沙哑,伸手欲握她的手,却在半空僵住。孙二娘后退半步,撞翻了身后的木架,腌菜坛子滚落在地,汁水混着尘土漫过青砖。她死死盯着对方腰间玉佩,那残缺的龙纹,分明是父亲临终前一劈两半的传家之物。
张青慌忙捡起酒壶,强笑道:\"官爷这玩笑可开大了,我家娘子哪来的兄弟?\"他的目光扫过衙役们腰间的铁链,突然注意到最末端那人背着的檀木囚笼——笼中蜷缩的身影,赫然是生辰纲劫案的要犯\"金毛犬\"段景住。
捕头从怀中掏出泛黄的家书,墨迹在血渍中若隐若现:\"二娘吾儿,若见此信,速带狗子投奔 uncle 张...\"纸张边角焦黑,显然是从火场里抢出的残片。孙二娘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二十年前的画面在眼前炸开:饥民如潮水般涌进汴梁城,她死死攥着弟弟的手,却被人潮冲散,只记得狗子哭着喊\"二姐救我\",还有漫天的黄土遮天蔽日。
\"当年我被老捕头王顺所救,他教我武艺,送我入公门。\"捕头哽咽道,\"上个月在青州大牢,我听见犯人说十字坡有对夫妻专做人肉包子,就猜到...二姐,跟我回青州吧,新任知府陈大人清正廉明,他答应...\"
\"清正廉明?\"孙二娘突然狂笑起来,笑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她扯开衣领,露出锁骨处狰狞的鞭痕,\"狗子,你可知这些年我怎么活过来的?被卖到人肉作坊当药人,被官兵追得跳粪坑,好不容易逃出来,却发现这世道比炼狱还狠!\"
张青握紧了袖中的牛耳尖刀,目光在捕头与衙役间游移。后院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那是伙计们在往酒坛里掺蒙汗药。孙二娘的笑声戛然而止,盯着弟弟腰间的官印,眼神突然变得冰冷:\"说吧,带这么多人来,是想抓我们去领赏?\"
捕头还未开口,门外突然传来密集的马蹄声。三十余骑铁甲军举着火把将包子铺围得水泄不通,火把照亮了领军将官胸前的\"梁\"字旗——竟是梁中书的亲卫。为首的校尉手持令箭,高声喊道:\"孙二娘、张青听令!有人密报你二人私通梁山贼寇,速速交出生辰纲要犯,否则格杀勿论!\"
孙二娘的手按上腰间双刀,却见捕头突然挡在她身前,抽出佩刀指向校尉:\"高元,你我同属青州府,可曾见本官的调令文书?\"他转头望向孙二娘,眼神里满是决绝,\"二姐,我假意应下押解任务,就是想带你走。这些人...\"
话音未落,利箭破空而来。捕头猛地将孙二娘扑倒在地,羽箭擦着他的耳畔钉入木柱。孙二娘嗅到刺鼻的血腥味,看着弟弟后背透出的箭尾,突然想起小时候他发高热,自己背着他走了二十里山路求医,小小的身子滚烫得像块烙铁。
\"带她走!\"捕头将玉佩塞进她手中,反手掷出三枚透骨钉,逼退逼近的衙役。张青趁机拽起孙二娘往后院跑,却听见身后传来铁链哗啦作响。她回头望去,只见捕头被五六个衙役死死按住,段景住的囚笼已被梁中书的人抢走。
\"狗子!\"孙二娘挣开张青的手,双刀划出两道寒芒。箭雨再次袭来,她舞出刀花格挡,却瞥见弟弟被按在地上,脖颈上架着钢刀。校尉狞笑着举起令箭:\"孙二娘,你若再动,我立刻...\"
\"等等!\"孙二娘弃了双刀,举起双手。她望着弟弟苍白的脸,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活下去,哪怕做恶鬼。\"可此刻,恶鬼也会心痛。张青急得直跺脚:\"当家的!他们不会...\"
\"把我们押去青州。\"孙二娘打断他,目光扫过包围的官兵,\"但我要活的。\"她弯腰捡起玉佩,指尖抚过龙纹缺口,\"我倒要看看,这位陈大人,能给我怎样的清白。\"
夜色渐深,火把照亮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包子铺的蒸笼还在冒着热气,肉馅的香气里,混进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血腥。孙二娘被铁链锁住双手,却始终攥着那半块玉佩,冰凉的玉石贴着掌心,像极了二十年前弟弟的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