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城京郊机修厂家属房的窗帘缝隙中透进一缕晨光，丁秋楠睁着眼睛，听着身旁崔大可如雷的鼾声。男人的手臂横在她胸前，沉甸甸的像根木头。她轻轻移开那只粗糙的大手，翻了个身，背对着丈夫。
崔大可咂了咂嘴，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又贴了上来，温热的鼻息喷在她后颈上。丁秋楠皱了皱眉，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躲开。她望着墙上两人的结婚照，照片里的她笑容僵硬，崔大可则一脸志得意满。那是一场醉酒后的强迫，再加上崔大可师傅何大清许诺的医学进修机会，以及他对她父母的殷勤讨好，最终促成了这段婚姻。
“我这是把自己卖了。”丁秋楠无数次在深夜这样想。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里平坦如初，结婚这段时间里她和崔大可的夫妻生活屈指可数，每次都是崔大可借着酒劲硬来，而她则像块木头一样忍受着。
窗外传来早起邻居的咳嗽声，丁秋楠轻轻叹了口气。今天是她结束进修回医院上班的第一天，想起医院里那些流言蜚语，她的胃部就一阵绞痛。
张晓辉那个花花公子无时不在的纠緾，一个月前竟在医院的走廊上当众拦住她，说什么“丁医生这么漂亮，嫁给个厨子太可惜了”。当时周围同事那种暧昧的眼神，让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更糟的是三天后，一个穿着时髦的女人冲进医院，当着所有人的面扇了她一耳光，骂她勾引别人男朋友。
“我没有！”丁秋楠当时辩解的声音细如蚊呐，根本没人听。张晓辉站在一旁，脸上挂着那种令人作呕的假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从那天起，医院里关于她的流言就像春天的柳絮一样满天飞。
丁秋楠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被角。她曾想过告诉崔大可，可转念一想，一个机修厂的厨子能有什么办法？说不定还会把事情闹得更糟。最后她想到了何大清——那个在饭局上几句话就点破她心思的严肃男人。
“师父...”丁秋楠轻声念叨念着，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至今记得何大清听完她的哭诉后，那张平静得可怕的脸。三天后，张晓辉就因嫖娼被打断了腿，还被抓进了局子。医院里的人都说他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只有丁秋楠知道，那个“不该得罪的人”是谁。
崔大可在睡梦中翻了个身，鼾声暂停了片刻。丁秋楠趁机坐起身，轻手轻脚地穿好内衣。她站在床边，借着晨光打量着丈夫。崔大可只穿着一条裤衩，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胸肌和腹肌的轮廓分明——这是常年颠勺练就的体魄。他的脸棱角分明，浓眉下是一双紧闭的眼睛，睫毛意外地长而密。
“其实...长得不难看。”丁秋楠被自己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结婚以来她从未认真看过丈夫的长相，在她心里，崔大可永远和“粗鄙”、“没文化”这些词绑在一起。
她想起何大清对她说过的话：“两个人的相处需要磨合，既然走到一起，就需要珍惜。如果总是一味拿高高在上的眼光去看待自己的另一半，结果多会是家散了。”
丁秋楠咬了咬下唇。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嫁给初小文化的崔大可委屈了自己，可结婚以来，崔大可除了那点男女之事上不懂温柔外，其他方面确实挑不出大毛病。工资全交，家务全包，对她父母更是孝顺有加。
“我是不是...太刻薄了？”丁秋楠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崔大可的臂膀。男人的肌肉结实有力，触感温热。一种奇怪的感觉从指尖蔓延到心头，她急忙缩回手。
就在这时，崔大可突然睁开了眼睛。两人四目相对，丁秋楠慌乱地别过脸去。
“秋楠？”崔大可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几点了？”
“六...六点半。”丁秋楠结结巴巴地回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崔大可一骨碌爬起来，抓起床头的旧手表看了一眼：“哎呀，你今儿个不是要回医学院吗？我得赶紧做早饭去！”说着就要下床。
丁秋楠看着丈夫手忙脚乱的样子，不知为何，心头涌上一股暖流。崔大可记得她今天复学，这是她没想到的。
“你...你再睡会儿吧，我自己随便吃点就行。”丁秋楠轻声说。
“那怎么行！”崔大可已经套上了裤子，“第一天复学，得吃顿好的。”他光着膀子就往外走，突然又折返回来，在丁秋楠惊讶的目光中，俯身从床底下掏出一双崭新的护士鞋。
“给，上个月领的奖金买的。”崔大可把鞋放在床边，有些局促地搓着手，“听说你们医院小护士都穿这个牌子...舒服。”
丁秋楠愣住了。她没想到崔大可会注意到这种细节。上个月她确实抱怨过医院的制服鞋磨脚，可那只是随口一说...
崔大可已经去了厨房，不一会儿，煎蛋的香味飘了进来。丁秋楠拿起那双鞋，白色的皮革柔软光滑，鞋底还有防滑设计。她试着穿上，大小刚刚好。
“他是怎么知道我鞋码的？”丁秋楠低头看着脚上的新鞋，心里泛起一阵涟漪。
厨房里传来锅铲碰撞的声音，还有崔大可哼着小调的嗓音。丁秋楠走到门边，悄悄望进去。崔大可背对着她，正在煎蛋，宽阔的后背上沁出细密的汗珠。灶台上摆着一盘切好的火腿，旁边是热好的牛奶——他知道她不爱喝豆浆。
这个场景如此普通，却又如此陌生。结婚以来，丁秋楠第一次认真观察丈夫做饭的样子。他的动作麻利而精准，完全不像平时那个笨手笨脚的大老粗。
“秋楠？起来了？”崔大可突然回头，看到站在门口的丁秋楠，咧嘴一笑，“马上就好，你先去洗漱。”
丁秋楠点点头，走向卫生间。镜子里的女人有一张姣好的脸庞，却带着挥之不去的忧郁。她拧开水龙头，冷水拍在脸上，试图冲走那些纷乱的思绪。
洗漱完毕，丁秋楠回到卧室换衣服。她挑了一件素雅的连衣裙，正准备穿上，突然听到崔大可在门外喊：“秋楠，饭好了！”
“马上来！”她应了一声，却鬼使神差地停下了穿衣的动作。一个大胆的念头浮现在脑海，让她的心跳陡然加速。
当崔大可推门进来时，看到的是只穿着内衣站在床边的丁秋楠。男人明显愣住了，手里的碗差点掉在地上。
“秋楠？你...你怎么还没穿好衣服？饭要凉了...”崔大可结结巴巴地说，眼睛不知道该往哪看。
丁秋楠的脸红得像熟透的苹果，但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呵斥丈夫出去。相反，她抬起头，用一种从未对崔大可使用过的娇柔声音说：“大可...你给我穿衣服。”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在崔大可头上。他瞪大眼睛，手里的碗彻底端不稳了，热牛奶洒了一些在地板上。
“我...我给你穿？”崔大可的声音都变了调。
丁秋楠点点头，拿起床上的连衣裙：“这件，我够不到后面的拉链。”
崔大可呆立了几秒，突然像明白了什么似的，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我给你穿！我给你穿！”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接过裙子时手都在发抖。
丁秋楠背对着丈夫，感受到那双常年与油烟打交道的大手小心翼翼地为她穿上裙子。崔大可的动作出奇地轻柔，生怕弄疼她似的。当拉链拉到顶端时，他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丁秋楠感到一个温热的吻落在她的后颈上。
这个简单的触碰像打开了某个开关，丁秋楠转过身，主动抱住了崔大可。男人的身体僵硬了一瞬，随即紧紧回抱住她。
“秋楠...我...”崔大可的声音哽咽了，“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但我真的...真的很爱你。”
这句朴实无华的告白让丁秋楠鼻子一酸。她抬头看着丈夫那张粗犷的脸，第一次发现那双小眼睛里盛满了真挚的情感。
“傻瓜...”丁秋楠轻声说，踮起脚尖，主动吻上了崔大可的唇。
这个吻生涩却温暖，像春天的第一缕阳光，融化了一直以来两人婚姻筑起的高墙。当两人分开时，崔大可的眼角竟然闪着泪光。
“饭...饭真的要凉了。”崔大可不好意思地抹了把脸。
丁秋楠笑了，这次是真心的笑容：“那我们去吃饭吧，崔大主任。”
餐桌上，煎蛋金黄，火腿整齐地码在盘子里，还有崔大可特制的小咸菜。丁秋楠夹起一块火腿放进嘴里，惊讶地发现味道出奇地好。
“好吃吗？”崔大可紧张地问。
“嗯，很好吃。”丁秋楠点点头，又补充道，“比医院食堂的好吃多了。”
崔大可的脸上立刻绽放出光彩，像个得到表扬的孩子。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要学更多菜式，以后天天给她做不一样的早餐。丁秋楠听着，不再像以前那样觉得烦，反而感到一种踏实的安全感。
出门前，崔大可替她整理好衣领，又蹲下身检查她的新鞋是否合脚。这个粗犷的男人此刻温柔得不可思议。
“下班我来接你。”崔大可站在门口说。
丁秋楠点点头，走了几步又回头：“大可...”
“嗯？”
“谢谢你...谢谢你的鞋。”
崔大可挠挠头，憨厚地笑了：“你喜欢就好。”
走在去医院的路上，丁秋楠的脚步比往常轻快。她想起何大清的话，突然明白了什么。婚姻不是谁配得上谁的问题，而是两颗心能否彼此靠近。她一直高高在上地俯视崔大可，却忽略了他那些朴实的好。
医院门口，几个护士看到丁秋楠，交头接耳起来。换作以前，她会低头快步走过，但今天，她抬起头，冲她们微微一笑。流言蜚语还在，但她的心境已经不同了。
“丁医生今天气色真好。”挂号处的小张惊讶地说。
丁秋楠摸了摸自己的脸，确实，那里不再紧绷着。她想起早晨崔大可笨拙的拥抱和那个简单的吻，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也许，这段婚姻还有救。也许，她可以试着去爱那个真心爱她的男人。毕竟，那双合脚的新鞋和今早的煎蛋，比任何甜言蜜语都更让人心动。
丁秋楠走进诊室，脱下白大褂挂好。窗外，阳光正好，就像她心里刚刚升起的那一点点温暖，虽然微小，却足以驱散长久以来的阴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