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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州城外,六万湘军如同沉默的钢铁洪流,在初冬凛冽的朔风中肃然列阵。

旌旗猎猎,赤红、皂青的各色军旗在漫天黄沙中翻卷,如同燃烧的火焰,又似搏动的血脉。

刀枪如林,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反射出大片大片冰冷而肃杀的寒光,直冲霄汉。

士兵们身上的号衣大多已经洗得发白,甚至打着补丁,浆洗得硬挺挺的,却更衬得一张张脸庞黝黑粗糙,写满了长途跋涉的风霜与刻骨的坚毅。

长途跋涉的风沙刻在每一张黝黑粗糙的脸上,长途跋涉的疲惫沉淀在每一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火焰的眼眸深处,长途跋涉的尘土沾满了每一副磨损的甲胄和残破的号衣,长途跋涉的艰辛融入了这片肃杀军阵的每一寸空气。

然而,长途跋涉并未磨灭他们的意志,反而像淬火的钢,将一种近乎悲壮的沉默力量凝聚在每一个挺直的脊梁和紧握兵器的手上。

整个旷野,唯有风卷战旗的呼啦声和战马偶尔打响鼻的喷气声,沉甸甸地压在天地之间。

点将台上,左宗棠的身影显得异常瘦小。

他并未披挂甲胄,依旧穿着那身半旧的深蓝色棉布官袍,外罩一件不起眼的玄色马褂。

他缓缓扫视着台下这片由血肉与钢铁铸就的山河,目光沉静如水,却又仿佛蕴含着足以焚毁一切阻碍的熔岩。

没有冗长的训话,没有激昂的鼓动。他只是对着肃立台前的刘锦棠,这位他一手提拔、此刻肩负着南征尖刀重任的年轻将领,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点头的动作极其轻微,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将所有的信任、重托和破釜沉舟的意志,都凝注在这一颔首之中。

刘锦棠猛地抱拳,单膝跪地,甲叶铿锵作响:“末将,定不负大帅重托!不负三湘父老!不负林公遗志!”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金铁交鸣,清晰地传入前排每一个士兵的耳中,激起一片压抑的、低沉的应和声浪。

左宗棠的目光越过刘锦棠的肩头,投向那无边无际的沉默军阵。

他缓缓抬起右手,那枯瘦的手掌在空中停顿了一瞬,然后,如同挥动一柄无形的开山巨斧,向着西南方向——那南疆腹地、伪汗王庭所在之处,决然劈下!

“开拔!”

两个沉甸甸的字,如同巨石投入深潭,瞬间激起千层浪!

“开拔——!”

传令兵洪亮而带着撕裂感的吼声接力般响起,如同点燃引信的惊雷,瞬间传遍整个军阵!

“咚!咚!咚!咚——!”

战鼓猛然擂响!沉重、雄浑、带着原始蛮荒力量的鼓点,如同沉睡巨兽的心跳被骤然唤醒,一声声,狠狠砸在荒原冻土之上,也砸在每一个士兵的心坎上!

鼓声就是命令,就是血液沸腾的号角!

“呜——呜——呜——!”

数十支牛角号同时吹响!苍凉、悠长、穿透力极强的号角声撕裂了空气,带着塞外的风沙气息,汇入震天的鼓点之中,汇成一股席卷天地的声浪洪流!

“嗬!嗬!嗬!”

六万喉咙里爆发出低沉而整齐的应和,如同闷雷滚过大地。

整个肃州城似乎都被这骤然爆发的声浪撼动!军阵动了!

如同沉睡的钢铁巨龙骤然苏醒,开始缓缓向前蠕动。

脚步声、马蹄声、车轮碾压冻土的吱嘎声……无数声响汇聚成一片宏大而单调的背景噪音,淹没了天地间一切其他声响。刀枪的寒光随着队伍的行进,如同流动的金属河流,在初冬惨淡的阳光下,闪烁着冰冷而决绝的光芒,坚定不移地涌向那遥远的、被风沙遮蔽的西南天际。

烟尘,如同一条巨大的黄色土龙,在大军身后冲天而起,遮蔽了肃州城低矮的轮廓,也遮蔽了来时的路。

只有那赤红的战旗,在滚滚黄尘之上倔强地招展,指引着这支背负着国仇家恨、民族尊严的军队,义无反顾地扑向那血与火交织的南疆。

严寒,如同无数把淬了冰的剔骨尖刀,沿着天山山脉那险峻的褶皱,疯狂地切割着这支沉默行进的钢铁洪流。

风,不再是风,而是亿万根带着倒刺的冰针,无孔不入地钻进将士们磨损的棉袄缝隙,刺透单薄的绑腿,在裸露的皮肤上留下道道紫红的冻痕。

雪,不是飘落的,而是被狂风卷着,如同坚硬的沙粒,横着、斜着,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打在脸上生疼,瞬间就在眉毛、胡须上凝结成一层厚厚的白霜。

峡谷深处,积雪深可及膝。每一步踏下去,都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和沉重的喘息。

马匹喷着浓重的白气,鼻孔边缘结着冰凌,艰难地挪动着深陷雪中的蹄子。

炮车和辎重车的木轮深深陷入雪窝,任凭骡马如何奋力嘶鸣拖拽,也常常纹丝不动。

“加把劲!推啊!”老兵张石头嘶哑地吼着,声音被狂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他肩上勒着粗粝的绳索,绳索另一端深深陷入一辆炮车的辕木里。

他整个身体几乎与地面平行,黝黑粗糙的脸憋成了酱紫色,脖子上、额头上青筋虬结如老树根,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从胸腔深处挤压出的、野兽般的闷吼。

冰冷的汗水浸透了他破旧的号衣,又在刺骨的寒风里迅速结冰,硬邦邦地贴在背上。

他身旁,几十个同样精壮的湘军汉子,肩膀死死抵住沉重的炮车车架,脚蹬在冻得如同铁板的地面上,肌肉块块坟起,绳索深深勒进肩头的棉袄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二!三!嘿——哟!”

号子声在狭窄的、风雪怒号的峡谷里艰难地响起,带着血沫的腥气,却又透着一股子不屈的蛮劲。

突然,“嘎嘣”一声脆响!拉炮车的一匹骡马前蹄一软,悲鸣着跪倒在深雪里,再也无力站起。

负责照料它的年轻士兵小栓子扑上去,徒劳地想把它拽起来,眼泪和鼻涕瞬间冻在了脸上:“起来啊!老伙计!起来啊!”回应他的,只有骡马越来越微弱的喘息。

“闪开!”一个沙哑的声音响起。只见张石头解下自己背上那个用厚厚油布包裹、用麻绳牢牢捆缚的罐子——那是他战死在陕甘的同乡兄弟的骨灰。

他小心翼翼地将罐子塞进旁边一辆辎重车的缝隙里,确保它稳固,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到那倒下的骡马旁,一把将小栓子拉开。

他蹲下身,毫不犹豫地将自己那件早已被冰汗湿透、冻得硬邦邦的破棉袄脱了下来,垫在了骡马陷落的蹄子下面。

“石头哥!你……”小栓子惊叫起来。

“少废话!”张石头头也不抬,牙齿冻得咯咯作响,裸露的上身瞬间被风雪刮得一片青紫,肌肉紧绷如铁,“拿撬杠!顶住车轴!”他朝着旁边几个看呆的士兵吼道。

寒风如同无数把冰锥,狠狠扎进他裸露的皮肤。

他咬着牙,赤着上身,双臂死死抱住骡马的一条前腿,用尽全身力气向上扳抬。粗糙的马毛和冰冷的皮肉紧贴着他滚烫的胸膛,每一次发力,都感觉自己的骨头在咯吱作响。

“撬杠!顶住!”他再次嘶吼,声音已经劈裂。

几个士兵如梦初醒,慌忙找来撬杠,死命顶住深陷雪中的车轴。

在张石头野兽般的力量和撬杠的合力下,那沉重的炮车终于发出沉闷的呻吟,轮子艰难地向上抬起了一寸!旁边几个士兵立刻将几块冻硬的土块和碎石塞进车轮下方。

“快!拉牲口!”张石头吼道,手臂的肌肉因为过度用力而剧烈颤抖。

众人合力,连拖带拽,终于将那匹精疲力竭的骡马从深坑里拖了出来。

张石头踉跄了一下,抓起地上那件冻成冰板的破棉袄,胡乱裹在几乎失去知觉的上身,牙齿打着颤,却咧开嘴对着惊魂未定的小栓子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没事了!走!跟上!”

他跌跌撞撞地奔回辎重车旁,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油布包裹的骨灰罐重新背回自己冰冷的背上,用冻僵的手指费力地系紧绳索。

冰冷的陶罐紧贴着他同样冰冷的脊背,那里面是同乡兄弟最后的温度与嘱托。

他抬头,望向风雪弥漫的前路,望向峡谷尽头那片被铅灰色云层压着的、似乎永远也走不出去的隘口。

目光,却比这冰天雪地更加灼热,更加坚定。

“兄弟,”他对着背上的骨殖罐,仿佛在对着一个活人低语,“再忍忍,就快到了……快了……”

队伍,在风雪与牺牲中,在无数个“张石头”用血肉之躯铺就的道路上,一点一点,一寸一寸,顽强地翻越着天山这道冷酷的屏障。

每一道车辙,每一个脚印,都浸染着无声的坚韧与滚烫的忠诚。

当南疆那相对开阔、带着干冷尘土气息的风,终于取代了天山隘口那刺骨的冰雪寒风,扑面而来时,喀什噶尔城那庞大、狰狞的身影,如同一头匍匐在灰黄色戈壁上的远古巨兽,缓缓出现在六万湘军将士的视野尽头。

城墙!那是何等雄伟、坚固、令人望而生畏的城墙!

完全不同于中原常见的青砖城垣,它通体由南疆特有的、掺和了米浆和羊毛夯筑的巨大生土块垒砌而成,在冬日惨淡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浑浊而厚重的土黄色。

墙体倾斜向上,如同陡峭的山崖,高度目测足有五丈开外!

城墙上密布着如同蜂窝般的射击孔,黑洞洞的,透出森然的杀机。每隔一段距离,便耸立起一座座圆顶的望楼,如同巨兽背脊上突出的骨刺。

城下,一道宽阔的、引入克孜勒河水形成的护城河,在严寒中尚未完全封冻,浑浊的水面反射着冰冷的微光,河面上唯一的那座厚重吊桥,早已高高悬起,断绝了通路。

这就是阿古柏伪汗国的最后堡垒,伪“哲德沙尔国”的心脏——喀什噶尔!

大军在距离城墙约五里的一片相对平缓、有稀疏枯黄骆驼刺的戈壁滩上扎下营盘。

营盘扎得极快,极有章法。壕沟迅速被掘开,挖出的冻土在营垒外围堆砌成一道简易的胸墙。

一门门沉重的克虏伯后膛钢炮被士兵们喊着号子从炮车上卸下,炮口高昂,在黄昏的光线下闪烁着冷硬的幽光,沉默地指向远处那座盘踞的巨城。

营地里,除了必要的号令和器械碰撞声,显得异常安静。一种大战前特有的、令人窒息的肃杀,如同无形的铅云,沉沉地压在每一个士兵的心头。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如铁。炭盆里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刘锦棠年轻却已刻满风霜的脸庞,以及他身边几位高级将领同样严峻的神色。

斥候营的哨长单膝跪地,语速极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禀将军!城头守军旗号混杂,除了阿古柏本部的安集延兵,还有裹挟的本地伯克武装,甚至……还发现了缠着红头巾的陕甘叛军余孽!数量极多,垛口后密密麻麻全是人头!”

“火炮!”另一名专司了望的校尉补充道,声音更显沉重,“伪汗王宫方向的高台上,至少架设了十几门大口径火炮!

看形制,像是英吉利造的后膛重炮!射程和威力,恐怕……远胜我军旧有的劈山炮!”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刘锦棠紧锁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铺在粗糙木案上的喀什噶尔城防草图。

草图简陋,却清晰地勾勒出城池的轮廓和几处关键防御节点。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草图上标注的“北门”位置。

良久,他猛地抬头,眼中锐光一闪,声音斩钉截铁:

“坚城?重炮?哼!阿古柏倒真是舍得下本钱!可这世上,就没有砸不碎的硬壳乌龟!”

他猛地一拳砸在草图的北门区域:“传令!工兵营!给我连夜动工!从三个方向,对着北门城墙根,掘地道!要快!要隐蔽!

火药,给我备足!我要把阿古柏的王座,连同他那乌龟壳子,一起炸上天!”

他目光如炬,扫过帐中诸将,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明日辰时,所有克虏伯炮,集中火力,猛轰北门城楼及其两侧炮台!

步兵各营,给我死死压到护城河边!弓弩火枪,给我压制住城头火力!掩护工兵掘进!告诉兄弟们——”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胸中积压了太久的国仇家恨、那被林则徐舆图日夜炙烤的怒火,全部喷薄出来:

“今日之战,非为左帅一人!非为我湘军一军!乃为林文忠公当年呕心沥血、润泽之西域沃土!为我大清西北万里河山!为天山南北无数被荼毒、被奴役的各族父老!林公雪耻,在此一举!诸君,死战!”

“死战!”帐中将领轰然应诺,声震屋瓦,眼中燃起同仇敌忾的熊熊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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