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玉孤坟
破庙的穹顶漏下一缕惨淡的月光,正落在凌霜脚边那摊凝固的血渍上。她握紧腰间的软剑,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盯着梁上那道摇摇欲坠的黑影。油灯的灯芯爆出个火星,将那人脸上的沟壑照得愈发清晰——那是张被岁月和仇恨刻满伤痕的脸,唯独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毒的寒星。
“吱呀”一声,沈砚之踩碎了地上的枯枝。他的剑始终未曾离鞘,却已在袖口下蓄势待发,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梁上人的后心。凌雪站在他身侧,素白的手指轻轻按在腰间的药囊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泛白。三人的呼吸声在空荡的破庙里交织,与油灯的噼啪声、窗外的风雪声汇成一曲诡异的交响。
一、血玉残片
“那孩子,是你早夭的弟弟。”
梁上人的声音像生锈的铁器摩擦,带着种令人牙酸的沙哑。凌霜猛地抬头,脖颈的筋骨发出细微的脆响,目光撞进那人手中的血玉里。那半块血玉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红,边缘处的锯齿状裂痕与她自幼佩戴的玉佩严丝合缝,仿佛天生就该是一体。
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凌霜的呼吸骤然停滞。她下意识地摸向领口,指尖触到温润的玉面,那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遗物,据说能护她平安长大。十六年来,这半块血玉从未离身,她甚至能清晰地描摹出每一道纹路,却从未想过,世上竟还有另一半的存在。
“不可能。”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寒风中的枯叶,“我弟弟生下来就没气了,谷里的稳婆都看见了。”
“看见了?”梁上人发出一声嗤笑,笑声里裹着浓浓的嘲讽,“她们看见的,不过是谷主想让她们看见的。当年谷主夫人难产,三个孩子在娘胎里就抢足了气血,你娘拼着最后一口气把你们姐妹俩拽出来,可那男娃……”
他顿了顿,声音突然低沉下去,带着种近乎呜咽的颤抖:“他本还有一口气,却被谷主亲手捂死在襁褓里。你娘当时就疯了,抱着冰冷的婴孩跪在药王殿三天三夜,最后用自己的心头血立下血咒,才换得你们姐妹在谷中平安长大。”
“你胡说!”凌雪突然开口,声音清亮如冰,“我娘是难产而亡,谷主待我们姐妹视如己出,怎么可能……”
“视如己出?”梁上人突然笑了起来,笑声在破庙里回荡,惊起梁上栖息的寒鸦,“那你们可知,为何每年寒食节,谷主都要亲自去后山的孤坟祭拜?为何你们姐妹的生辰,永远是谷里最隆重的日子,却从没人提起那个早夭的弟弟?”
凌霜的指尖开始发凉。这些年的疑点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师父总在月圆之夜独自前往禁地,回来时衣襟上总沾着泥土;药房里那只刻着“念安”二字的青铜鼎,常年锁着,谁也不许碰;还有每年生辰时,谷主看着她们的眼神,总带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愧疚,又像是恐惧。
“你到底是谁?”沈砚之突然开口,声音冷冽如霜,“这些陈年旧事,你怎么会知道?”
梁上人缓缓低下头,月光从破庙的窟窿里漏进来,恰好照亮他掌心的疤痕。那是块狰狞的烫伤,形状像朵炸开的药花,边缘处的皮肤扭曲外翻,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可怖。
凌雪的瞳孔骤然收缩:“药王谷的炼药烫伤……你是谷里的人?”
药王谷的弟子都知道,炼药时若不慎被药鼎里的火星溅到,就会留下这样的疤痕。尤其是炼制剧毒“牵机引”时,火星带着药性灼烧皮肤,愈合后会形成独特的花瓣状纹路。这种烫伤,整个药王谷不超过五人有。
梁上人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抚摸那道疤痕,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稀世珍宝:“二十年前,我还是谷里最年轻的药童,跟着你娘学炼药。她总说,我的手比谁都巧,将来一定能成大器。”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混着脸上的血污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我是你娘的亲弟弟,你们该叫我一声表舅。”
二、还魂之谜
“表舅?”凌霜喃喃自语,这个称呼像道惊雷在脑海里炸开。她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母亲还有弟弟,谷主的卷宗里,母亲的家人一栏永远是空白。
“当年我贪玩,偷偷跑出谷去看灯会,回来时就只剩一座孤坟了。”梁上人抹了把脸,血和泪混在一起,在脸上画出狰狞的痕迹,“谷主说我姐姐是难产死的,可我在她坟前守了三个月,夜夜都听见她的哭声,说她的孩儿好冷。”
他突然激动起来,声音陡然拔高:“直到三年前,我潜入谷里的禁地,才在那只青铜鼎里找到了真相!谷主早就算出你们姐妹命中带煞,需要至亲的骨肉做药引才能化解,那个男娃……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是你们的替死鬼!”
“你偷还魂草,是想让他活过来?”凌雪的声音有些发颤,却依旧保持着镇定。三天前,药王谷的镇谷之宝还魂草不翼而飞,谷主震怒,派她们姐妹和沈砚之追查,一路追到这座破庙。
梁上人突然笑出声,笑声凄厉得像夜枭啼哭:“活过来?那草能让死人复生吗?我不过是想把他的尸骨从鼎里取出来,好好安葬。可谷主把他的骨头碾碎了,和着子母蛊的虫卵封在鼎里,说这样才能保你们姐妹平安。”
“子母蛊……”凌霜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腕间有一道浅粉色的疤痕,是五岁那年突然出现的,谷主说那是护命的印记,可每逢月圆之夜,那里总会传来钻心的疼痛。
“你以为那蛊是养在谁身上?”梁上人死死盯着凌霜的手腕,眼神里充满了悲悯,“母虫在那孩子的尸骨里,子虫在你身上。你们姐妹能平安长大,全靠那孩子的魂魄吊着一口气。”
话音未落,凌霜突然痛呼出声,手腕上的疤痕像是被火钳烫过一般,传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她看见那道疤痕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肿胀,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肤里钻出来。
“姐姐!”凌雪急忙上前扶住她,指尖触到那滚烫的皮肤,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这样?”
“因为他在哭啊。”梁上人的声音突然变得飘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们的弟弟,他一直都在哭。每次你们靠近他的尸骨,他就会疼,你也会跟着疼。”
凌霜的眼前阵阵发黑,过往的记忆碎片在脑海里飞速闪过——小时候总做同一个梦,梦里有个模糊的婴孩在哭;每次去后山,都会莫名心慌;还有师父给的安神香,总带着股淡淡的血腥味……原来那些被忽略的细节,全都是真相的碎片。
沈砚之突然动了。他的剑如闪电般出鞘,寒光一闪,已抵在梁上人的后心。剑身冰凉,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人剧烈的心跳,像擂鼓般急促。
“沈公子且慢。”凌雪突然伸手拦住他,目光落在梁上人手中的血玉上,“他手里的血玉,或许能解开子母蛊。”
沈砚之的剑顿在半空,剑尖离梁上人的后心不过寸许。他看向凌雪,眼神里带着询问。凌雪回以一个坚定的眼神,轻声道:“我娘留下的手札里说过,双玉合璧能破百毒,或许也能压制子母蛊。”
梁上人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嘶声吼道:“别碰那玉!那是我姐姐用最后一口气温养的,里面有她的魂魄!”
“你若想让你姐姐安息,就该让我们试试。”凌霜强忍着腕间的剧痛,声音因疼痛而断断续续,“若真是子母蛊,不解除的话,我活不长,你外甥的魂魄,恐怕也永远不得安宁。”
梁上人愣住了,挣扎的动作渐渐停下。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血玉,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纹路,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抉择。油灯的火苗又晃了晃,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像个摇摆不定的幽灵。
三、往事如刀
“罢了。”良久,梁上人终于松开了紧握血玉的手,声音里带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反正我也活不成了,就遂了你们的愿吧。”
沈砚之的剑微微收了收,却依旧保持着戒备。凌雪上前一步,从怀中取出凌霜的那半块血玉,小心翼翼地递向梁上人。两瓣血玉在空中靠近,尚未接触,就已发出淡淡的红光,像两颗跳动的心脏。
“当年你娘把血玉一分为二,一半给你,一半埋在那孩子的尸骨旁。”梁上人看着两瓣血玉,眼神温柔得像在看稀世珍宝,“她说这样,就算阴阳相隔,你们姐弟也能感应到彼此的存在。”
两瓣血玉终于拼合在一起,红光骤然变亮,在破庙里投下斑驳的光影。凌霜腕间的疼痛突然减轻了许多,她惊讶地看着那道疤痕,发现它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淡,像冰雪消融。
“这血玉里,有你娘的心头血。”梁上人的声音带着种遥远的恍惚,“当年她立血咒时,把自己的魂魄也封在了里面,就是为了护你们姐弟周全。”
红光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那是个穿着素白衣裙的女子,眉眼温柔,正抱着一个襁褓,轻声哼唱着摇篮曲。凌霜和凌雪同时愣住了,那眉眼,像极了她们在画像上见过的母亲。
“娘……”凌霜喃喃自语,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
女子似乎感应到了什么,缓缓转过头,对着她们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她的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却听不见声音。但凌霜和凌雪都懂了,那是在说“别怕”。
“当年谷主发现你娘用自己的魂魄护着那孩子,怕坏了他的计划,就把血玉分成两半,想断了你们的联系。”梁上人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恨意,“他还骗我说,你娘是被那孩子克死的,让我恨了他十六年。”
红光中的女子突然变得痛苦起来,她抱着襁褓的手用力收紧,像是在抵挡什么。襁褓里传来婴儿的哭声,凄厉得让人心碎。女子抬头望向某个方向,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嘴唇不停地动着,像是在说“放过他”。
“那是谷主在强行剥离她的魂魄。”梁上人红了眼眶,声音哽咽,“他怕你娘的魂魄阻碍他炼蛊,就用符咒镇压了十六年。若不是我偷了还魂草,用它的灵气暂时冲破符咒,你们根本见不到她。”
红光突然剧烈地闪烁起来,女子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她最后看了一眼凌霜和凌雪,露出一个悲伤的笑容,然后化作点点荧光,融入血玉之中。两瓣血玉的红光渐渐暗淡下去,最终恢复了温润的光泽,安静地躺在凌雪手中。
破庙里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的噼啪声和窗外的风雪声。凌霜和凌雪站在原地,泪流满面,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沈砚之默默地收回了剑,看着她们,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还魂草的灵气快耗尽了,我也该走了。”梁上人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能让你们姐弟见上一面,我也算了了一桩心愿。”
“你要去哪里?”凌雪急忙问道,“谷主那边,我们可以……”
“不必了。”梁上人打断她,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我偷了还魂草,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再说,我害了那么多护谷弟子,也该偿命了。”
他看着手中的血玉,眼神温柔:“只是可惜,没能亲手把那孩子的尸骨好好安葬。”
“我们会去的。”凌霜擦了擦眼泪,语气坚定,“我们会把弟弟的尸骨从禁地里取出来,好好安葬,让他和娘团聚。”
梁上人笑了,笑得像个孩子。他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布包,扔给凌霜:“这是还魂草的种子,种在那孩子的坟前,或许能让他安息。”
凌霜接住布包,入手温热,像是还带着生命的气息。她抬头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梁上人已经闭上了眼睛,身体软软地从梁上坠落。沈砚之眼疾手快,伸手接住他,却发现他已经没了气息,脸上还带着释然的笑容。
四、尘埃落定
破庙外的风雪不知何时停了,天边露出一抹鱼肚白。沈砚之找了块平整的土地,将梁上人安葬在破庙后面,没有立碑,只在坟前插了根枯树枝,上面系着那两瓣合二为一的血玉。
“他说想陪着姐姐和外甥,这样也算遂了他的愿。”凌雪看着那根枯树枝,轻声说道。
凌霜点点头,将还魂草的种子撒在坟前。种子接触到泥土,瞬间发出淡淡的绿光,像是有了生命。她知道,等到来年春天,这里一定会长出一片青翠的还魂草,守护着沉睡的灵魂。
“我们该回谷里了。”沈砚之收拾好行囊,声音平静,“有些事,总该有个了断。”
凌霜和凌雪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坚定。她们转身跟着沈砚之走出破庙,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凌霜低头看了看腕间,那道疤痕已经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只剩下淡淡的印记,像一枚温柔的勋章。
回到药王谷时,谷主正在药王殿里打坐。看见她们回来,他缓缓睁开眼睛,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天。
“你们都知道了?”他轻声问道。
凌霜将合二为一的血玉放在桌上,玉面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表舅都告诉我们了。”
谷主看着那血玉,眼神复杂,有愧疚,有痛苦,还有一丝释然。他沉默了良久,才缓缓开口:“当年我算出你们姐妹命中有大劫,需至亲骨肉的心头血才能化解,可我没想到……”
“没想到我娘会用自己的命换我们活下来,更没想到你会对我弟弟下毒手。”凌霜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种冰冷的决绝,“你口口声声说慈悲为怀,却用一个婴儿的性命炼蛊,这就是药王谷的道吗?”
谷主闭上眼睛,长长的叹了口气:“是我执迷不悟了。当年我太怕失去你们,怕对不起你娘的托付,才会走上歧途。这些年,我夜夜被噩梦缠绕,看见那孩子在鼎里哭,看见你娘跪在我面前求我……”
他从怀中掏出一把钥匙,放在桌上:“禁地的门开了,你们去把那孩子的尸骨取出来吧。还有那些被我镇压的魂魄,也该让它们安息了。”
凌霜和凌雪对视一眼,拿起钥匙转身向禁地走去。沈砚之跟在她们身后,默默地守护着。禁地里阴暗潮湿,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正中央的青铜鼎里,果然放着一堆细小的尸骨,旁边散落着一些符咒,上面的朱砂已经发黑。
凌雪小心翼翼地将尸骨捧出来,用丝帕仔细擦拭干净。那些骨头细小得可怜,最大的也不过手指长短,让人很难想象,这曾经是一个鲜活的生命。
“弟弟,我们带你回家。”凌霜的声音哽咽,眼泪滴落在尸骨上,像一颗颗晶莹的珍珠。
她们将尸骨带回后山,选了块向阳的山坡安葬。凌霜将还魂草的种子撒在坟前,又把合二为一的血玉埋在土里。做完这一切,姐妹俩并肩站在坟前,看着初升的太阳洒下温暖的光芒,突然觉得心里从未有过的平静。
“娘和弟弟,终于可以安息了。”凌雪轻声说道,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凌霜点点头,转头看向沈砚之。他站在不远处,正望着她们,眼神温柔得像春风。看见凌霜看过来,他微微一笑,举起手中的剑穗,上面系着两截新的红绳,在阳光下格外鲜艳。
“谷主说,他会闭关忏悔,以后药王谷就交给我们了。”凌雪走过来,挽住凌霜的胳膊,“我们以后,再也不用活在谎言里了。”
凌霜看着远处的山谷,那里云雾缭绕,像一幅水墨画。她突然想起表舅临终前的笑容,想起母亲在红光中温柔的眼神,想起弟弟凄厉的哭声。那些痛苦的过往,终于像冰雪般消融,化作滋养新生的养分。
“走吧,”她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