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有个幸存者这样写道。
“马蹄声砸在耳膜上时,我正缩在城墙根的阴影里喘气。
是那种闷闷的、带着震颤的响,像有无数口大钟被同时敲响,从肋骨缝里钻进来,震得牙床发麻。紧接着是马嘶,不是一匹两匹,是成百上千匹攒在一起的嘶吼,尖厉得能划破天,把头顶灰蒙蒙的云都撕出几道口子。
“来了!”旁边的汉子刚喊出两个字,就被一声更响的号子盖了过去。那号声亮得邪门,像是有人把烧红的烙铁直接按在了空气里,烫得人浑身发紧。我抬起头,看见地平线上涌起一道黑色的浪——不,不是浪,是铁甲,是骑兵,是明晃晃的刀光。
他们来得比风快。
最先被卷进去的是南边那片人堆。我看见一个穿蓝布衫的妇人正抱着孩子往城门缝里挤,怀里的娃哭得撕心裂肺。可还没等她摸到门板,一道黑影就撞了过来,是匹黑马,马背上的人举着刀,胳膊抡得像风车。刀光落下去的时候,我下意识地闭了眼,再睁开时,蓝布衫已经铺在地上了,像片被血浸透的破布,孩子的哭声戛然而止。
身边的人开始尖叫,不是喊杀,是纯粹的、被掐住喉咙的那种嘶喊。有人往我这边挤,指甲刮过我的胳膊,留下几道血痕。我想躲,可前后都是人,像被钉在泥地里的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黑浪卷过来。
“让开!让开!”有个壮实的汉子举着根木杠想往前冲,大概是想撞开一条路。可他刚迈出三步,就被斜刺里冲来的骑兵撞得飞起来。真的是飞起来,像片落叶似的,在空中划了个弧,重重砸在我面前的石碾上。“咔嚓”一声脆响,我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那汉子的胳膊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着,眼睛还圆睁着,好像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回事。
马刀劈下来的时候带着风声。我看见离我最近的骑兵,头盔下露出半张脸,年轻得很,嘴唇抿成条直线,眼神里没什么情绪,就像在割稻子。他的刀落在一个老头肩上,那老头我认得,刚才还跟我抢过一块发霉的饼。现在他半个肩膀都没了,血喷出来,溅在我脸上,烫得吓人。
我闻到了血腥味,混着汗味和尘土味,像口发馊的浓痰堵在喉咙里。想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能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嵌进掌心的肉里——疼,才能证明自己还活着。
城头上忽然传来几声惨叫。我抬头看,有个人影从垛口翻了下来,像片断了线的风筝,“噗”地砸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是个穿绸衫的,大概是城里的贵人,刚才还站在城头往下扔石头。现在他摔断了腿,正抱着膝盖哀嚎,可没嚎两声,就被一匹马的铁蹄踏住了脸。
马蹄子拔起来的时候,我别过了头。
“往哪跑!”有人在我耳边嘶吼。是个年轻后生,手里攥着块石头,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他不是冲我喊,是冲那些往城外跑的人。可他刚举起石头,就被一支从侧面刺来的长枪穿了个透心凉。枪尖从他胸口冒出来,带着点暗红的血沫。他低头看着那截铁,嘴巴张了张,没发出声音,就那么直挺挺地倒了。
持枪的骑兵面无表情地抽出枪,血顺着枪杆流到他手上,他甩了甩,就像掉什么脏东西。
我这才看清他们的甲胄,是那种亮得晃眼的铁片子,被太阳一照,反射出的光刺得人睁不开眼。他们的马也壮,比我见过的任何牲口都壮,鼻孔里喷着白气,蹄子踏过尸体的时候,连停顿都没有。
有人开始往城墙根的死角钻,我也跟着挪。后背贴上冰凉的砖石时,才发现自己一直在抖,像秋风里的叶子。旁边有个女人抱着孩子,孩子吓得没了声,脸白得像纸。她看见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喉咙里只发出“嗬嗬”的响。
忽然,一阵更密集的脚步声传来。不是马蹄,是人的脚步,带着铁甲的碰撞声。我从墙缝里往外看,见有群骑兵下了马,正扛着长长的梯子往城墙这边走。梯子的木头上还沾着黑糊糊的东西,不知道是血还是泥。
他们走得很慢,很稳,脚步声敲在地上,和远处的马蹄声混在一起,像在敲一面催命的鼓。
城头上没人了。刚才还在扔东西的、哭喊的、咒骂的,全没了踪影,只剩下几具挂在垛口上的尸体,风一吹,晃悠悠的。
第一个梯子靠上来的时候,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我后背发麻。有个士兵抓住梯子往上爬,铁甲蹭着石头,发出刺耳的“咯吱”声。他爬得很快,像只壁虎,转眼就到了城头。
他站在垛口上,朝下面挥了挥手。
更多的人爬了上去。
我缩在墙根,看着他们的影子在城头上移动,看着那面红底的旗子被竖起来。风把旗子吹得猎猎响,那个“明”字,在漫天的尘土和血腥味里,看得人眼睛生疼。
怀里的饼早就被挤碎了,渣子顺着指缝往下掉。我忽然想起早上那个跟我抢饼的老头,想起他被劈开的肩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马蹄声还在响,刀砍进肉里的声音还在响,有人在哭,有人在喊,可我什么也听不清了。耳朵里只有自己的心跳,擂鼓似的,一下,又一下,撞得胸腔生疼。
他们说,这些兵是来打仗的。
可我没看见敌人,只看见我们。
像地里的麦子,被一把又一把的镰刀,割得乱七八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