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浑浊的眼珠在深深的皱纹间转动，带着毫不掩饰的狐疑，上下打量着艾琳娜。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每一道沟壑都仿佛刻着“不信”二字。
他活了不知多少岁月，见证过无数存在兴起陨落，深知眼前这位绝美的女子是何等麻烦的存在，她的承诺往往比云海还要飘忽不定。
然而，“万识阁”自有其亘古不变的规则，即便是他，作为此地的守护灵与管理具现，也无法真正阻止一位有资格进入此地的存在进行“查阅”——
只要她支付得起“代价”，或者，不闹得太过分。
他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能压垮时光。
枯瘦如老树根须的手指紧了紧握着的拐杖，最终还是选择妥协。
“罢了，随老朽来吧。”
老书的声音愈发沙哑，他转过身，那件朴素的灰袍下摆拂过一尘不染的白玉地砖，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他迈开步子，以一种看似缓慢、实则每一步都跨越了相当距离的奇异步伐，向着这片悬浮书海更幽深、更静谧的核心区域走去。
艾琳娜嘴角微不可察地扬起一个得逞的弧度，迈着优雅而闲适的步子，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她踩在冰冷的地砖上，与老者无声的步伐不同，细微的脚步声在极度安静的环境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某种宣告。
他们穿过一片片漂浮的书架区域，那些自动飞舞的书籍仿佛拥有灵性，在感应到老书的气息时，会微微偏离原有的轨迹，以示敬意。
而在感知到艾琳娜那独特而强大的气息时，则会像受惊的小兽般猛地加速飞开。
周围那些或阅读、或记录、或沉思的身影，虽然不再像入口处那样集体行注目礼。
但艾琳娜敏锐的感知依然能捕捉到无数道隐蔽的、掺杂着渴望、恐惧与探究的视线，如同无形的蛛丝，从各个角落黏着在她身上。
很快，他们来到一处奇特的地方。
这里没有悬浮的书架，只有一座完全由无数本巨大、厚重的古籍紧密堆叠、挤压、扭曲而成的螺旋阶梯。
这些古籍的封面材质各异，从古老的皮革到闪烁着金属光泽的未知合金，从温润的玉石到仿佛活体木材的纹理。
它们以一种违背物理常识的方式牢固地结合在一起，构成了通往未知上层的通道，也散发着一种沉淀了无数知识的厚重威压。
然而，老书并未引领艾琳娜向上。
他在螺旋阶梯的基座前停下，那里看似只是坚实的书墙。
他伸出那只布满老年斑和深深皱纹的手，掌心向下，轻轻按在了第一层阶梯下方，一块看似与其他地方无异、却隐隐有银色符文流转的地砖上。
没有光华大作，没有轰鸣巨响。
只有一阵极其轻微的空间扭曲感掠过。
下一秒，那块地砖连同周围一小片区域，如同水面般荡漾开来。
然后向下“凹陷”，形成了一道向下的、幽深而古朴的石质阶梯入口。
阶梯下方弥漫着淡淡的、仿佛由岁月和秘密本身凝结而成的雾气，光线昏暗，与上层空间的光明堂皇截然不同。
“请。” 老书侧身，示意艾琳娜先行。
艾琳娜没有丝毫犹豫，步履从容地踏上了向下的阶梯。
老书紧随其后。
当他们两人的身影完全没入阶梯下方的昏暗之中后，那入口如同有生命般悄然合拢。
地砖恢复原状，严丝合缝，仿佛那道通向隐秘的入口从未存在过。
那座由书籍构成的螺旋阶梯依旧静静矗立，散发着古老的智慧气息。
就在入口消失的瞬间，几个身影，几乎同时将目光投向了阶梯基座的方向。
他们的眼神复杂，有失望，有好奇，更有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
显然，他们知道老书带着艾琳娜去了哪里，那通常是处理最棘手、最隐秘查询的地方。
然而，还没等他们交换眼神或传递信息，已经踏入下行阶梯一段距离的艾琳娜，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一般，突然停下了脚步。
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随意地抬起右手，举到肩头的高度，中指与食指分开，对着身后虚空的方向，做了一个极其清晰且充满挑衅意味的动作——仿佛是隔空做出了要戳人眼睛的手势。
意思不言而喻：再看，就把你们眼珠子挖出来。
几名窥视者瞬间脸色一白，如同被无形的冰针刺中，立刻仓惶地移开视线。
有的假装用力擦拭本就不存在的灰尘，有的低头猛翻手中的书页（甚至拿倒了都未察觉），有的则快步走开，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紧急事务。
整个区域的气氛瞬间冻结，再无人敢将注意力投向那片区域。
艾琳娜轻哼一声，收回手，继续向下走去。
而己经走在前面的老书似乎并未回头，却仿佛知晓身后发生的一切，他那沙哑的声音在昏暗的阶梯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艾琳娜小姐，何必与他们一般见识。”
艾琳娜快走两步，与老者并肩而行。
她双手叉腰，虽然身处向下的通道，姿态却依旧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不满，紫眸在昏暗中闪烁着微光：
“老书，不是我说你，你该好好管管他们了。
这种窥探的毛病，可不是一次两次了。
要是你不会管教，或者舍不得管教，我不介意‘帮帮你’，用我的方式。”
她的语气听起来颇为“热心”，但内容却让周围的空气温度都仿佛下降了几度。
“哈哈哈~”
老书发出一阵低沉而沙哑的笑声，在这密闭的空间里回荡，显得有些诡异。
他空着的那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
“这就不劳烦艾琳娜小姐你费心了。
你的‘方式’，怕是消受不起。
回头，我会跟他们再好好‘谈谈’的。”
“光靠谈有什么用？”
艾琳娜撇撇嘴，显然不信。
“你上次，上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结果呢？他们下次还不是像闻到腥味的猫一样凑过来。
要我说，就得一次把他们戳怕了，让他们长长记性！”
老书摇了摇头，步伐依旧平稳：“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艾琳娜小姐，你的存在，对他们而言，就相当于一个从未被打开过的、传说级的珍贵宝箱。
明知道开启它可能伴随着极高的危险，甚至殒命之灾，但那宝箱内可能蕴藏的‘知识’与‘真相’，其价值与那危险相比，实在太过诱人。
这种吸引力，并非简单的警告就能彻底根除。”
他顿了顿，语气中甚至带上了一丝自嘲：“不瞒你说，就连老朽我.........有时在夜深人静.........哦，这里没有日夜之分，总之，在某些时刻，也会忍不住生出想要‘打开’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的念头。”
艾琳娜闻言，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语气带着点戏谑。
“哼，你也幸好是我的前辈，资历够老，脸皮.........嗯，勉强也算够厚。
不然，要是你也跟上面那些家伙一样不识趣，早就被我戳得满头包了。”
她话音刚落——
“哎哟！”
几声清晰无比的痛呼，仿佛隔着层层空间，从阁楼那遥不可及的、据说存放着最古老禁忌知识的最顶层传了下来。
那些声音充满了惊愕与痛楚，显然某些人真的被无形之力“戳”到了。
老书脚下的步伐微微一顿，随即无奈地笑了笑，摇了摇头，却没有对此发表任何评论，只是继续向下引路。
“你这丫头，脾气还是这么.........直接。”
他最终只是含糊地评价了一句，然后转移了话题。
“罢了，说正事吧。
你这次下来，究竟想查什么？
直接告诉老朽，也省得你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翻。
这里的记录，可不比上面，乱来的话，小心被反噬。”
艾琳娜收敛了脸上那点玩闹的神色，紫眸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深邃。
她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斟酌措辞，该如何描述那模糊却又无比重要的目标。
“嗯.........”
她缓缓开口，声音在石阶上轻轻回荡。
“把你们这里，所有记载着比较奇怪的、不合常理的、或者事后被证明记录有明显缺失、矛盾的.........不，这样筛选可能还是不保险，万一有什么被忽略了.........”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下定了决心，用一种近乎霸道的语气说道：
“算了，把里面储存的，自记录之初到现在，所有的、我说的是所有——事件记录，都给我筛选出来！
我要亲自过目。”
“哦——？”
老书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挑起了他那几乎快要光秃的眉毛。
浑浊的眼睛里迸发出一丝锐利的光芒，如同沉睡的古龙睁开了眼缝。
“看来.........你这丫头这次要找的东西，相当不一般啊。竟然需要动用全记录扫描？这可不是你平时的风格。”
他的语气变得严肃而充满兴趣。
“用不用老朽帮忙？别的不说，对于筛选和归类信息，以及感知那些隐藏在字里行间、甚至记录之外的‘空白’与‘不协调’，老朽自问还是有点心得的。
而且，说实话，我对你究竟在寻找什么，现在可是非常、非常感兴趣了。”
艾琳娜侧头看了老书一眼，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真诚（至少看起来是）的好奇与愿意提供帮助的意图。
她沉默了两秒，这在她是极其罕见的犹豫。
最终，她轻轻点了下头。
“可以。”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让老书心中猛地一震。
他表面上不动声色，内心却已是倒吸一口冷气，思绪飞速转动：
【竟然真的同意了？！
这丫头，何曾见过她在外人面前显露半点需要帮助的姿态？
哪怕上次寻找记忆碎片碰得头破血流，也只是自己发脾气烧楼泄愤.........这次居然会同意让我插手？】
【能让这倔强到骨子里的丫头选择‘服软’，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也足以说明，她这次遭遇的难题，或者说，她想要寻找的‘答案’，其棘手程度和重要性，恐怕远超我的想象！
已经不仅仅是‘困难’能形容的了。】
【十有八九，还是跟她那丢失的记忆核心有关。
但这次的目标似乎更加明确，也更加诡异.........‘所有事件记录’？
她在寻找一种存在于历史中，却被所有人忽略的‘异常’？】
【不行，这事我必须得尽一份力。
不仅仅是为了满足我这把老骨头的好奇心，更重要的是，如果一直让她找不到，天知道下次被点着的，会不会就不只是几排书架，而是这整座‘万识阁’了！】
心念电转间，老书脚下的步伐明显加快。
那看似老迈的身躯此刻却爆发出不符合外形的敏捷。
他不再慢悠悠地引路，而是几乎化作一道灰色的流光，沿着螺旋向下的石阶疾驰而下。
艾琳娜随即也提速跟上。
这向下的阶梯远比想象中漫长，仿佛通往地心深处。
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冷，光线也越来越暗，只有石阶本身和两侧光滑的石壁上，开始浮现出一些自行发光的、更加古老和复杂的银色符文，提供着微弱的光照，也散发着强大的封印与隔绝气息。
不知下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
他们终于抵达了阶梯的尽头，来到了最底层。
这里是一个无比广阔、却又异常“空旷”的圆形空间。
之所以说空旷，是因为整个空间除了正中央悬浮着的一本巨大无比的书籍外，再无他物。
那本书籍的规模超乎想象，其厚度堪比一座小山，长度与宽度更是足以让巨龙在上面 fortably 栖息。
书籍的封面是一种暗沉如夜的材质，非金非木，上面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只有无数细密的、如同星辰般自行运转、明灭不息的符文在缓缓流动。
书籍是摊开的状态，摊开的书页如同两片广阔的原野，上面空无一字，却散发着一种仿佛承载了宇宙诞生以来所有信息的、令人灵魂战栗的磅礴气息。
它静静地悬浮在离地半尺的空中，缓缓地、以一种恒定的节奏自行翻动着书页，每一次翻动，都仿佛有无数世界的生灭、无数文明的兴衰在其间无声上演。
这里，就是“万识阁”真正的核心，所有信息的源头与归宿——“万识之源”。
老书走到这本巨大的古书前，神情变得无比肃穆。
他伸出那双枯瘦的手，极其郑重地、如同抚摸情人的面颊般，轻轻将手掌按在了空白的书页之上。
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
只有那本巨大古书，仿佛被注入了生命。
它那空白的书页，开始如同雪崩般，迸发出无数闪烁着微光的纸张！
它们如同汹涌的潮水，又如同被惊起的、数以亿万计的光之蝴蝶，从书页中喷涌而出，瞬间充满了这广阔无边的底层空间！
无数发光的信息纸张在空中飞舞、排列、组合，形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的、由知识和历史构成的璀璨星海。
每一张“纸”上都流动着难以计数的文字、图像、符号，记录着从宏大的世界变迁到微不足道的个体瞬间的一切。
艾琳娜站在这片信息的海洋中央，紫金色的眼眸快速扫视着周围如同洪流般掠过的无数记录。
她的目光锐利如鹰，思维速度提升到极致，试图从那浩如烟海的信息中，找出那些痕迹。
然而，初步的快速扫描下，映入她感知的无数事件记录，无论是战争、和平、英雄的诞生、恶徒的陨落、王朝的兴衰、技术的突破.........它们看起来都.........十分正常。
逻辑自洽，前因后果清晰，记录完整，仿佛历史本就该是如此线性、如此合乎情理地发展。
艾琳娜的眉头微微蹙起，伸出纤长的手指，对着面前一片密集飞舞的信息流，轻轻一点。
如同接受了无形的指令，那一片区域的所有信息纸张，瞬间如同归巢的倦鸟，以惊人的速度倒飞而回，没入中央那本巨大的“万识之源”中，消失不见。
但几乎是同一时间，从那本仿佛拥有无限页数的古书之中，又自行飞出了一张新的、同样散发着微光的“纸张”，悬浮到了艾琳娜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