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御花园中静静流淌的溪水，悄然滑过紫禁城的金瓦红墙。几年光阴，足以让一个少年褪去青涩，沉淀出山岳般的沉稳。皇太子弘晖，这位在雍正帝近乎严苛的帝王心术熏陶下、在军机处繁重实务中磨砺成长起来的储君，早已不是当年尚书房里朗朗读书的孩童。
他身姿越发挺拔，穿着杏黄四团龙蟒袍立于朝堂之上时，那份超越年龄的持重与威仪，已令满朝文武心折。议政时条理清晰，处事公允，既能体察下情，又不失储君威仪。无论是协调六部推行的新政，还是处理突发的河工、边患，弘晖展现出的能力与担当，已让所有人看到了一位未来明君的雏形。朝野上下，对这位年轻太子的威望与信赖，与日俱增。
养心殿西暖阁内，胤禛放下手中一份弘晖署“览”并附有详尽批注的户部奏报，深潭般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欣慰，是释然，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他提笔蘸满朱砂，在另一份空白的明黄诏书上，落下了力透纸背的字迹。
翌日，太和殿大朝。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礼部尚书浑厚的声音响彻大殿，压下了所有细微的声响，“朕御极以来，夙夜忧勤，惟恐有负祖宗基业、黎民所托。赖天地眷佑，祖宗庇荫，四海粗安，国势渐隆。皇太子弘晖，天资粹美，秉性仁孝，明德日新，于军国重务，历练有成，深肖朕躬，克承大统。兹为社稷永固、黎民福祉计，特命皇太子弘晖监国理政，总摄朝纲！和硕理密亲王胤礽、和硕怡亲王胤祥，忠勤体国，勋劳卓着，着为辅政大臣，赞襄机务，匡弼储君！钦此！”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叩拜声轰然响起。
百官的目光，敬畏、探究、期待，尽数聚焦在丹陛之下，那个身着杏黄蟒袍、身姿如松的青年身上。
弘晖深吸一口气，在满殿注视中，沉稳地踏前一步，对着御座之上的父亲，端端正正行三跪九叩大礼：“儿臣弘晖，叩谢皇阿玛天恩！儿臣德薄才浅，恐负圣恩！然皇阿玛既以江山社稷相托，儿臣唯有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必不负皇阿玛所托，不负江山黎民！”声音清朗沉稳，字字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与担当。
胤禛端坐龙椅之上，看着阶下已然顶天立地的儿子，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他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阶下众臣，最后落在亲王班列最前方。
那里，站着和硕理密亲王胤礽。
此刻的胤礽，表情堪称精彩绝伦。最初的震惊过后，是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狂喜，不是为弘晖，是为他自己！熬出头了！终于熬出头了！他这些年，顶着个总理事务王大臣的头衔，干的却是比当年卒在毓庆宫时苦百倍的活计！军机处的大管家，六部的总协调，全天下的麻烦事都堆在他案头！他头发都熬白了几根，眼下的青黑就没消过！如今，太子监国了！他胤礽，终于可以光荣退休，回到他那什刹海畔的王府，过几天遛鸟赏花、喝茶听戏、骨头不用散架的清闲日子了！
巨大的解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冲击得他眼眶发热，鼻尖发酸。他看着那个沉稳叩谢、即将接过这副重担的侄子弘晖，再想想弘晖这些年展现出的远超自己那几个不成器儿子的能力和靠谱劲儿，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复杂欣慰感，混杂着对自身即将脱离苦海的狂喜，猛地冲上头顶！
“皇上圣明！”胤礽几乎是踉跄着抢出班列，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哽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胤禛，也对着弘晖的方向，几乎是吼了出来，“太子殿下天纵英明，沉稳练达，定能克承大统，光大我大清基业！吾皇万岁！太子殿下千岁！”他伏下身，额头抵着冰凉的金砖，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耸动。在外人看来，这分明是感动至极，老怀大慰，以至于老泪纵横。
只有胤礽自己知道，他此刻心里正有一个小人儿在叉腰狂笑：自由！退休！好日子终于来啦！
大朝散去，胤禛并未直接回养心殿，而是将胤礽单独召至东暖阁。暖阁内，炭火温暖。胤禛示意胤礽坐下，苏培盛奉上热茶后悄然退下。
胤礽捧着热茶，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回去后是先补个三天三夜的觉，还是先去园子里好好溜达一圈，脸上努力维持着激动过后的余韵。
“二哥，”胤禛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这些年，辛苦你了。”
来了！领导关怀！胤礽立刻打起精神，准备发表一番为君分忧，万死不辞的感言，然后顺理成章地告老，嗯，告闲。
“臣惶恐！”胤礽放下茶盏，一脸诚恳，“为皇上分忧，为社稷出力，是臣的本分！何谈辛苦？如今太子殿下监国，英明神武，臣也总算能松口气，回府含饴弄孙了。”他小心翼翼地试探着，眼中充满期待。
胤禛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盏，轻轻撇了撇浮沫，动作不疾不徐。他抬眸，深潭般的目光落在胤礽那张写满快放我走的脸上，缓缓道：“晖儿年轻，虽有才干，毕竟历练尚浅，骤然担此重任，朝中诸事繁杂，难免有思虑不周之处。”
胤礽的心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有点僵。
果然，胤禛放下茶盏，看着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托付：“二哥经验老到，历经两朝，于政务机枢，无人能及。晖儿监国期间，还需二哥从旁多多提点，遇有难决之事，务必悉心匡助，为他稳住局面。”
胤礽：“……”
他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了，像一张被冻住的面具。脑子里那根名为退休的弦，啪地一声，断了。提点？匡助？稳住局面？
这不就是换了个名头，继续让他当那个劳心劳力的辅政大臣吗？说好的退休呢？说好的遛鸟赏花呢？合着弘晖是监国了，他胤礽这个大管家还得继续在岗发挥余热，保驾护航？
一股巨大的悲愤瞬间涌上胤礽心头，比刚才在大殿上以为能退休时的狂喜还要强烈百倍！他看着胤禛那张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交代一件再平常不过事情的脸，只觉得眼前阵阵发黑。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那句“臣年老体衰，不堪驱策”在舌尖滚了几滚，硬是没敢吐出来。他能说什么？说他不干？说他要回家养老？老四那双眼睛盯着呢！这提点匡助是信任？分明是套索！是把他胤礽最后一点剩余价值都榨干的阳谋！
半晌，胤礽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带着浓重颤音和认命悲怆的字：“臣……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最后几个字，轻飘飘的，带着生无可恋的气息。
胤禛仿佛没听出他语气里的万念俱灰，只微微颔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语气平淡：“嗯！有二哥在，朕放心。”
放心？胤礽心里的小人儿已经在捶胸顿足，仰天长啸：命苦啊！真真是苦命！刚以为跳出油锅，转头发现锅底还烧着火！老四！你不厚道啊！我这把老骨头，是真要鞠躬尽瘁在你爱新觉罗家的江山上了！
他捧着那杯已经凉透的茶，只觉得从指尖一路凉到了心窝子。看着胤禛又拿起一份奏折开始批阅，那专注的侧影在胤礽眼中，此刻充满了周扒皮的光辉。
胤礽失魂落魄、脚步虚浮地走出东暖阁，背影萧索得如同深秋最后一片挂在枝头的枯叶。夕阳的金辉洒在他身上，却驱不散那浓得化不开的悲催气息。他一路走，一路在心里无声地呐喊：
“退休？呵！梦啊！”
“含饴弄孙？下辈子吧！”
“命苦！真真是苦命！”
回到他那座位于什刹海畔、还没来得及享受几天清闲的理亲王府，胤礽一头栽进书房宽大的太师椅里，对着满室清冷，终于忍不住，悲愤地一拍大腿：“苍天啊！这差事，何时才是个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