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弘光一愣。
“朝廷?什么意思?”
他心里升起不祥的预感。
池依依让人打开装满财物的布袋,从里面找出几幅绣品。
“你可还记得,万寿节第二日,你来了一趟绣坊,而我当时正好不在。”
池弘光当然记得。
那日他惊悉严管家出逃,又被三皇子找到,威胁他交出池依依。
他不得不来了趟绣坊,假装关心池依依的婚事,探明她的态度。
那天早上,他在绣坊等了许久才等到池依依从外面回来。
可这跟朝廷有什么关系?
池依依见他茫然不解,出声又问:“你可知我当时去哪儿了?”
池弘光对着眼前模糊的人影,如同提线木偶一般,不自觉地张合嘴唇:“你去哪儿了?”
池依依笑了笑:“我去见了少府监大人。”
池弘光怔住。
他常年做三皇子的跟班,自然知晓少府监的来头。
少府监隶属九寺五监之一,其最高官员亦以任所为名,也称少府监。
少府监统管宫廷器物制造,下辖五署,其中一署为织染署,皇家所用的一应丝织刺绣,皆从织染署出。
想到此处,池弘光心中倏然一动:“你去见了少府监?莫非是想把绣坊……”
话音戛然而止。
他是聪明人,瞬间便猜到池依依的意图。
可这念头太过匪夷所思,令他下意识便矢口否认:“不,不可能!以你的身份,如何能见到少府监?”
少府监只为皇家效力,怎会屈尊接见池依依这样一个民间商户?
即便他池弘光,除非随侍三皇子左右,否则也难窥其面,遑论得其亲自接见。
池依依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换作以往,自是无缘得见,可谁叫我刚入宫赴了万寿宴呢?”
她语气平静,字字清晰:“那日万寿宴上,我侥幸得了陛下几句嘉许,想来是因此入了少府监大人的眼,这才破例允我一见。”
池弘光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已无暇理会池依依话中的讥诮之意。
“你该不会……把绣坊献给了朝廷?”
他两眼不能视物,脑子却越发清醒。
他反复琢磨池依依的话语,越想越是心惊。
“那是你一手打造的绣坊,怎可如此轻舍!”
就连他自己,虽多次被三皇子施压,仍舍不得将绣坊轻易交出,池依依对绣坊倾注了全部心血,怎会说献就献!
他脑中一阵眩晕,只觉心口剧痛,仿佛被人生生剜去一块心头肉。
池依依目光扫过他痛惜的面容,闪闪开口:“献给朝廷总好过被人强取豪夺。”
对她而言,绣坊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绣坊里的人。
他们上一世因她而亡,这一世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池依依无时无刻不为绣坊的前途殚精竭虑。
若要保住绣坊,最好的法子是给它冠上官家的名头。
晴江绣坊若能纳入官营,店里的绣工便是朝廷雇佣的匠师。
有此倚仗,谁还敢肆意欺凌?
她盘算好了一切,只等一个契机——
一个足以让官府欣然接纳的契机。
为此,她借国公府的寿礼屏风刻意炫技,在外广造声势,每一次张扬都是为了给日后铺路。
而皇帝的圣旨犹如天赐良机,她牢牢抓住这个机会,在御前搏得了一声嘉许。
有了皇帝这声称赞,后面的事就好办多了。
果不其然,在她登门之际,少府监欣然接见了她。
听说她不仅愿把绣坊交给朝廷经办,更愿献上独创的双面异色异形绣技法,不禁喜出望外。
他本就听说过晴江绣坊的盛名,对池依依更是求贤若渴,但因位高权重,不便纡尊降贵,更不想落个与民争利的嫌疑,这才迟迟未有动作。
如今池依依慷慨敬献,正中他下怀,立刻答应亲自督办此事。
池依依三言两语道明原委,池弘光听罢,兀自摇头:“不可能,晴江绣坊偌大一条财路,你岂能说放手就放手!”
见他此刻仍在惦记银子,池依依唇边掠过一丝嘲讽:“是啊,少府监大人也不愿我吃亏,故而给我行了个方便。”
“什么方便?”池弘光脱口追问。
池依依道:“他并未将绣坊全盘收为朝廷所有,而是允以官督商办的法子经营。晴江绣坊除定期向宫里进献绣品,民间买卖一概如常,所得之利由朝廷与绣坊六四分成。”
少府监如此厚待,自然是源于池依依在宫宴上的表现。
她虽为商户,却得皇帝嘉许,还与大理寺少卿陆停舟有了婚约,少府监常与宫里打交道,何等精明,深知池依依前程不可限量,有心与她结一善缘,当场提出这个皆大欢喜的法子。
如此一来,绣坊经营之权仍在池依依手中,店里绣工亦归她管辖,唯一不同的是,他们有了官营的身份,非寻常商户可及。
池依依对此自是感念不已,这样的结果比她预想之中好了百倍。
她原本想着,倘若少府监收走晴江绣坊,她就另开一家店铺,哪怕朝廷禁止她再用独创的绣法,她仍可钻研别的绣技。
用她师父的话说,刺绣一道,穷其一生也到不了顶,自有万般妙法待她摸索。
池弘光自然不知池依依内心所想,纵然知晓,也只会嗤之以鼻。
天底下没有什么比金钱更重要,他这个傻妹妹,枉自学了一门手艺,却不懂从中渔利,实在叫人痛心。
他失神低喃:“官督商办,官督商办……”
忽地,他骤然抬头,疾声道:“你是否早知你保不住绣坊?你从何时有了这样的念头?是给国公府绣出屏风那日?还是更早以前?”
池依依所为看似简单,却非一朝一夕之功,他不敢相信,她仅用短短数日就能办成这样一桩大事。
池依依静默一瞬,声音沉静无波:“一年之前。”
前世身陷囹圄,她几乎每日每夜都在想,倘若重来一次,她该如何破局?
这样的念头虽然荒谬,却支撑她度过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上天仿佛听到她的祈求,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
她若再不懂得抓紧,岂非辜负了老天,更辜负了自己。
“三日前,晴江绣坊已正式于少府监造册入档。”
她凝视着池弘光,眸中寒光凛冽,字字冰冷:“你今晚擅闯官坊,聚众劫掠,此非家事,而是犯上作乱,意图谋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