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被陆停舟视同长辈的恩师自然不同于书院那些授课的夫子,池依依以往不知便罢,眼下骤然知晓,不免生出好奇。
什么样的人能教出陆停舟这样的弟子,想必不是籍籍无名之辈。
她更好奇的是,陆停舟年少成名,京里却从未听说他师从何人,是大伙儿都不好奇,还是……有人刻意隐瞒呢。
她丝毫不认为这样的怀疑有何不对,陆停舟行事总带着一丝剑走偏锋的邪气,
他的秘密说不准比她更多。
陆停舟见那双柔软的眸子盯着自己,马车里光线昏暗,她的眼睛像初生小兽一般,润泽而懵懂,有些说不出的可爱。
他顿了下,挥去这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说道:“他姓段,是段云开的祖父。”
池依依恍然。
“难怪您与段大侠是好友,”她想起段云开的行事作派,沉吟道,“段大侠武艺高强,想必家学渊源,我是否该找人打几把宝剑?令师擅用什么兵器?可要准备防身软甲?或者再备几坛好酒?”
她并不清楚江湖事,只从话本里看过一些,下意识认为武学世家就该舞刀弄棒,不醉不休。
话刚说完,就听陆停舟“噗哧”笑出声。
他斜倚着车厢,兴味盎然地看着她,眼里堆满笑意。
池依依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什么傻话,目光微闪,装作不经意地看向别处。
奈何车厢不大,她的视线无论落在哪儿,眼角余光始终少不了陆停舟的身影。
那人嘴角噙着笑,偏生一语不发,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池依依再也装不下去,从齿缝里挤出几个字:“很好笑么?”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就见陆停舟偏了偏头:“嗯。”
池依依飞快扫他一眼,目光落在车里那只大箱子上。
罢了,看在这些画的份上,她不与他计较。
她抬手抚了抚鬓角,为自己据理力争:“我没见过几个江湖人士,若有疏漏之处,还请陆少卿指教。”
她自觉语气和缓,却不知在陆停舟眼里,这姑娘应是恼了,方才看他那眼像是一把小刀子,嫩生生剜在他脸上。
他支着脸颊,拇指轻轻刮过脸侧,不紧不慢道:“段云开是家里的异类,我的老师不好武,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池依依:“真的?”
陆停舟失笑:“你那是什么表情,我还会骗你不成?”
池依依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两声:“您箭术高明,难不成是自学成材?”
陆停舟对上她的视线,悠然道:“你一定没去乡野里待过。”
池依依蹙眉:“我生来就在京城不假,却随商队去过外头,也曾在山里荒郊露宿。”
“你会捉兔子吗?”陆停舟问,“会下水捞鱼,还是上树掏鸟窝?猎人的陷阱有几种,山里哪些菌子能吃?遇到蛇怎么办?见到野猪如何应付?什么地方有狼,哪个山洞藏着老虎,这些你都知道吗?”
他抛出一连串问题,池依依仔细看他两眼,确认他不是有意刁难,坦然道:“我的确不知。”
别说她不知道,就算从路上拉十个人来,恐怕也没几个说得清。
她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好羞耻的,因为陆停舟肯定也不知晓,一根丝线最多能劈成多少瓣,乱针绣与错针绣有何区别,绣山水与绣花鸟又有哪些不同的讲究。
不过她对陆停舟说的这些倒是很感兴趣。
“您说的这些,是您小时候的经历吗?”
陆停舟不会平白无故提起这些,她似乎能从中看到他的过去。
她很难想象,眼前这个风姿俊逸的男人,也曾下水捞鱼,上树捉鸟,或许还掉进过猎人的陷阱,甚至被野猪追得四处奔逃。
那时的陆停舟长什么样呢?
无论什么样,那双漆黑的眼里一定还是这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叫人恨不能把他绑在树上,困他三天三夜才好。
陆停舟见眼前的姑娘直勾勾望着自己,眼里目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时而沉思,时而微笑,笑容中带着几分神秘,像是一只翘起尾巴的小狐狸,竟是有些不怀好意。
陆停舟指尖动了动,莫名手痒。
“你想去看吗?”他问。
“去哪儿?”池依依回过神。
陆停舟道:“我的老家。”
池依依怔了怔:“您的老师不在您老家?”
陆停舟笑了下:“我七岁那年随老师离开老家,起初学业未成,两三年才能回家一趟,后来老师不再拘着我,自由的日子多了,我却忙着科举游历,一年顶多回去一次。”
那些年,一年四季他都能收到乡亲们送来的节礼,说是给段府的,其实都是拣着他喜欢的送。
他那时觉得自己还有很多时间,等他金榜题名,有大把的机会回报父老乡亲。
但一晃好些年过去,他中了探花,乡亲们却再也见不准了。
他脸上的笑慢慢淡了下去,眼底浮上一层阴霾。
池依依敏锐地察觉他不大对劲,出声打破凝滞的气氛:“您向陛下多要了半月伤假,就是为了回老家?”
大衍疆域辽阔,听陆停舟的意思,他的老家与他老师的住处相去甚远,不然就不会那么久才回去一次。
“您家里……还有哪些人吗?”她小心打听。
京里传言,陆停舟自幼失怙失恃,家里早就没了亲族,若真是如此,他打算回去看谁?祭奠双亲吗?
陆停舟看出池依依的疑惑,微微一哂。
“都没了。”他淡淡道,“我们回去——给他们扫墓。”
当然不仅仅是扫墓。
他要回六盘村彻查,究竟什么东西如此诱人,让王渊背后的主子下令灭村。
他绝不相信这是临时起意,那个地方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池依依没有注意陆停舟眼中闪过的厉色,兀自深思:“我们这回要去两个地方,上路之前得多做些准备,还有您的伤……”
她看向他的肩膀:“一路鞍马劳顿,您受得住吗?”
陆停舟泛起一丝浅笑:“别小看我,把你的药丸子带足就是。”
池依依抽抽嘴角:“玉珠也没您啰嗦。”
“谁叫你成了亲呢。”陆停舟道,“嫌烦也只能听着。”
池依依眨巴了一下眼。
这话好像没什么不对,但又好像哪里都不对。
却见陆停舟停住话头,像是回忆了一遍刚才的话,摇摇头,露出一个自嘲的笑。
“没想占你便宜,顺口一说罢了。”
池依依轻“哦”了声,他不说还好,这一刻意强调,反而更奇怪了。
她轻咳一声,问道:“您的老师定然文采出众,不如我们送他一幅诗联?您来写,我让名叔来绣。”
“名叔?”陆停舟问,“是你店里那位以绣碑文字帖闻名的陈有名?”
“正是,”池依依道,“他最擅大开大合的绣法,上回我和您说过涂国人想来聘绣工,名叔正好有心一试。他正值壮年,想到处走走,这回入了官籍,更不怕遭人欺负。他昨日便与我提过,倘若那两个涂国人来路正当,官府又准许的话,他愿意去涂国待上一年。”
陆停舟闻言,掀起车帘,告诉车夫转向。
“前日我答应替你查那两人的来历,正好鸿胪寺就在附近,咱们这就过去,问问可查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