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还未敲响,枢密院承旨曹彬就踏着积雪闯进我的值房,他狐裘领子上沾着的冰晶在烛火下像碎钻般闪烁。
我正用银刀刮着昨夜凝在砚台里的墨冰,看他从怀中掏出那卷黄麻纸时,刀尖在砚底划出刺耳的声响。
诏书右下角\"付殿前都点检司\"八个朱砂字洇透了纸背——这分明是官家亲笔,却跳过了枢密院用印的流程。
\"监正且看这个。\"曹彬的指尖点在\"诸军年五十以上及羸弱者\"那行字上,我看见他指甲缝里还留着昨日校场比箭时的松脂。
当读到\"各军指挥使须于三十日内具实上报名籍\"时,窗外的风雪声突然变得极远,耳边只剩下自己太阳穴突突的跳动。
这份《汰选诸军诏》最要命的是最后那句:\"所裁兵员赐钱五贯、田二十亩,愿归乡者另给耕牛一头。\"
我抓起算盘噼啪作响:按殿前司在册八万六千人算,就算只裁两成...铜钱和耕牛的开支能让三司使吐血。
但真正让我后颈发凉的,是诏书里藏着的钩子——它只字未提具体裁撤比例,却要求各军主将\"自拟章程\"。
这分明是官家要看看,到底谁在吃空饷!
曹彬突然按住我的手腕。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石守信带着十二名牙将正穿过宣德门,他们铁甲上凝结的霜花在晨光里泛着青。
这位殿前都指挥使的脚步比平日重三分,踩得御道上的冰碴咯吱作响。
我慌忙卷起诏书,却见赵光义从右掖门转出来,他紫袍玉带的身影恰好截住石守信一行人。
晋王手里晃着卷黄绫文书,那分明是另一份发给侍卫亲军司的诏书副本。
\"苏监正!\"石守信的吼声震得檐上积雪簌簌下落。
他劈手夺过诏书,铜铃般的眼睛扫过那些要命的条款时,我分明看见他腮帮上的肌肉绷成了铁块。
他身后那些将领的脸色更难看了——王审琦的族弟王继勋甚至下意识去摸腰间的金鱼袋,那里面装着的,怕是比空饷名册更见不得光东西。
日头爬上鸱吻时,垂拱殿方向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前来报信的小黄门说,官家当着一众节度使的面,亲手摔碎了盛着裁军方案的漆盒。
盒子里那些奏章我认得——昨日赵普派人送来让我核对过的,上面详细列着各军虚报员额的证据。
最绝的是其中还夹着几张契丹人采购军械的单据,墨迹新鲜得能蹭脏手指,落款却是三年前的日期。
午时三刻,我撞见失魂落魄的韩重赟从枢密院出来。
这位侍卫马军都指挥使的蹀躞带上少了块玉佩,取而代之的是道新鲜的鞭痕。
\"三衙会议\"的铜牌在他腰间晃荡,上面新刻的\"限三日\"三个字还散发着松木香。
他突然抓住我的胳膊:\"高兄,你说河北那些屯田...\"
话没说完就被皇城司的人隔开,我只来得及往他袖中塞了张字条——上面写着司农寺刚统计的荒田数目。
暮鼓响起前,整个汴梁城都知道了两件事:一是捧日军左厢第三指挥使连夜带着三十亲兵出城\"剿匪\",二是三司使楚昭辅在户部库房晕了过去。
当我举着火把翻检武库账册时,突然在甲杖类目里发现蹊跷——显德六年登记的五千张弩机,如今库存竟多了两百。
账房老吏颤巍巍解释:\"这是...是有些裁汰的弩手自己带了家伙投军...\"
夜色最深时,赵普的值房还亮着灯。我隔着窗棂看见他正在往某份奏章上按手印,案头摊开的正是当年周世宗整顿禁军时的《削藩诏》。
突然有只手拍我肩膀,回头对上一双映着星光的眼睛——高怀德不知何时立在身后。
\"监正可知,\"他声音轻得像雪落,\"为何诏书特意写明要给耕牛?\"
不等我回答,西北角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那是殿前司最精锐的铁骑军在夜巡,他们铠甲摩擦的声响,与诏书颁布前毫无二致。
石守信的牙将踹开我院门时,我正用银刀削着新到的松烟墨。
那军汉靴底沾着的雪泥在青砖上踏出带血的脚印——后来才知道那是他急着报信,在冰面上摔破了膝盖。
\"监正快去!都指挥使把枢密院的沙盘劈了!\"他声音里带着哭腔,手里攥着半块染血的玉佩。
我认出那是王审琦去年重阳节赏给亲兵的\"忠勇\"佩,此刻玉上篆刻的刀痕还沾着松脂,分明是从某具尸体上硬扯下来的。
殿前司衙门里弥漫着打翻的羊羹腥气。石守信拄着斩马刀立在裂成两半的沙盘前,脚下散落着几十枚代表军队的黑石子。
高怀德蹲在角落里拼凑撕碎的文书,他指尖沾的墨不是常见的松烟,而是宫廷专用的\"龙香剂\",这说明有人动用了直达天听的密奏渠道。
\"你来得正好。\"石守信把卷黄麻纸拍在我胸口,力道大得让我后退三步。
那是《汰选诸军诏》的誊抄本,边缘处新增了朱批:\"殿前司所拟裁撤员额,未足朕预期之半。\"
最骇人的是夹在其中的小笺——司农寺统计的河北荒田数目,竟比昨日韩重赟偷看的版本多了三成!
王审琦突然从屏风后转出来,他腰间金鱼袋的银链断了,露出里面半截契丹文的皮卷。
\"监正可认得这个?\"他抖开皮卷,上面画着弩机分解图,但纹饰分明是江南风格。
我后背渗出冷汗,这玩意要是被当成通敌证据...
\"晋王到!\"
赵光义的紫金冠上沾着柳絮,这个时节本不该有柳絮。
他身后跟着个穿葛布衣裳的老汉,双手捧着个蒙灰的陶罐——我认得那是军器监用来装火药的\"雷公瓮\"。老汉跪地时,罐里传出铜钱碰撞的声响。
\"二哥让我给诸位带个见证。\"晋王用马鞭挑开陶罐封泥,倒出来的却是发霉的米粒,\"去年淮南水患,这些本该是赈灾粮。\"
米堆里埋着块铜牌,刻着\"侍卫亲军司粮料院\"的字样。
石守信突然大笑,笑声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
他抓起把霉米碾成粉末:\"所以官家是要用裁军来查贪腐?\"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整齐的脚步声,透过窗纸能看到影影绰绰的铁甲反光——是殿前司最精锐的控鹤军,他们本该在城西校场操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