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在虢县焦黑的土地上,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化不开的焦糊味、血腥味,还有一种……尸体在太阳下迅速腐败的甜腻恶臭。
几只肥硕的乌鸦被马蹄声惊起,“呱呱”怪叫着,从断壁残垣间扑棱棱飞起,落在不远处一根歪斜的、还冒着缕缕青烟的房梁上,猩红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这支沉默的军队。
刚从郿县离开路过虢县的李倚,此刻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眼前哪里还有半分城池的模样?只有一片触目惊心的修罗场。
残破的房屋如同被巨兽啃噬过,只剩下焦黑的骨架。街道上,污血早已浸透了泥土,凝结成暗红色的泥泞。
断肢残骸随处可见,有被长矛洞穿的老人,有蜷缩在墙角、衣衫不整的妇人,甚至还有尚在襁褓中便被摔死在石板上的婴儿。
苍蝇嗡嗡地聚集着,贪婪地享用着这场“盛宴”。侥幸残存的几面土墙上,溅满了喷溅状的、已经发黑的血迹,无声地控诉着不久前这里发生的暴行。
李倚猛地勒住缰绳。他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呕吐感涌上喉头。他死死咬住牙关,强迫自己将那股恶心感压下去。
如此近距离、如此直观地置身于一场刚刚结束的、针对平民的屠杀现场,那冲击力远超想象。
尽管他也曾一次性处死过几百人,或下令坑杀过战俘。
但这些都与眼前的景象不同,每一具尸体,每一滩污血,都在猛烈地撞击着他的道德底线。
“大王……”身旁的李振,声音有些低沉地开口道。
他虽然也是个心狠手辣、腹黑狡诈的人,但看到这样的场景,心中仍不禁涌起一阵不适。
这让他想起了曾经在孙儒军中的日子,那些同样残酷的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继续说道:“探马回报,静难军在前几日投诚后,已经向北撤退了。留下的,是……是李元福将军的人马在‘维持秩序’。”
“维持秩序?”李倚的声音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冰冷得让人不寒而栗,就像那数九寒天里的冰棱一般,寒意直逼骨髓。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如刀般扫过身后随行的将领们,这些人都是身经百战、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武夫,此刻他们的脸上竟然也写满了震惊,甚至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麻木?
在这乱世之中,屠城之事虽然并非罕见,但如此惨烈的场景,尤其是发生在自己“胜利”的当口,实在是让人感到心寒齿冷。
李倚的心中涌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怒意,他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指甲深深地陷入掌心。
“李元福呢?”李倚的声音并不高,但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感。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轻易开口。
沉默片刻后,一名校尉策马上前,抱拳行礼道:“回禀大王,李将军得知大王驾临,正在前面县衙……呃,县衙废墟处等候,言称有‘喜讯’禀报。”
“喜讯?”李倚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的眼中却没有丝毫的笑意,只有深沉的怒火在燃烧。
他看到了不远处几个畏畏缩缩、衣衫褴褛的幸存者,正用一种混合着恐惧、绝望和一丝微弱期盼的眼神看着他们这支“王师”。
在一片死寂的废墟中,一个老妪正紧紧抱着半截焦黑的木头,她的眼神空洞无神,口中不断喃喃自语:“都死了……都死了……”
李倚站在不远处,他深吸一口气,但那空气中弥漫的死亡气息却如烈火般灼烧着他的肺腑,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他强忍着内心的不适,猛地翻身下马,靴子重重地踩在暗红的泥泞里,发出一声令人心悸的“噗嗤”声。
他毫不犹豫地大步走向那个老妪,完全不顾及地上的污秽,径直来到她面前,然后单膝跪地,与她平视。
“老夫人……”李倚的声音有些沙哑。
老妪那原本浑浊的眼睛,此刻终于聚焦在了李倚的铠甲上。
她先是露出一丝恐惧,但随即那恐惧便被一种深沉的怨恨所取代。
她用那枯瘦如柴的手,死死地抓住李倚的袍袖,声嘶力竭地喊道:“都死了!都死了!王家小郎才三岁啊!”
她的声音在这片废墟中回荡,没有害怕,只有恨意。
站在李倚身旁的曹大猛见状,正想上前将老妪与李倚隔开,以免发生意外。
但他的脚步刚一动,就被李倚一声轻喝止住:“别动!”
这声低喝让曹大猛停在了原地。
李倚再度看向眼前的老妪,没有挣脱,任由那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抓着自己。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将领和士兵,一字一句,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本王兴兵,为的是讨伐逆贼,还关中一个太平!是为护佑这大唐的万千黎庶!可今日……”
他指向这片人间地狱,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悲愤与震怒,眼眶已然泛红,“逆贼是平定了!可虢县的无辜百姓呢?他们何罪之有?!老弱妇孺何辜?!竟遭此等灭顶之灾!此非天灾,实乃人祸!人祸!!!”
他猛地站起身,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滚落,混着脸上的尘土。
这泪,一半是为这炼狱般的惨状,一半是为这草菅人命的乱世法则而流。
他拔出腰间佩剑,狠狠插入脚下的血土之中,剑身嗡鸣。
“本王在此立誓!”李倚的声音如同滚雷,响彻在死寂的废墟上空,“定要严惩首恶,血债血偿!告慰这满城枉死的冤魂!此仇不报,本王誓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