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如刀,呼啸着掠过被战火蹂躏得千疮百孔的原野。
铅灰色的天幕低垂,仿佛随时都会塌陷,将更大的暴风雪倾泻在这片苦寒之地。
一支约五千人的队伍,在没膝的积雪中艰难跋涉,如同一群被遗弃的孤雁,沉默地向着远方那片连绵的、象征着死亡与未知的敌营移动。
队伍中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刻满了风霜、疲惫,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
他们衣着不算齐整,厚重的皮毛外套下,是磨损的皮甲和简陋的武器。
队伍中有须发皆白的老人,有面色蜡黄的妇女,甚至还有被母亲紧紧抱在怀里、用厚毡包裹以免冻僵的婴孩。
当然,也有紧握刀枪、眼神锐利的勇士,他们是这支队伍最后的脊梁,护卫着他们的公主和族人,进行着这场看似有去无回的迁徙。
队伍中央,那辆由四头健壮麋鹿拉着的、覆盖着厚实防雪毡毯的雪橇车,是这支队伍的灵魂所在。
车上端坐的,正是珂卡芙公主。昔日草原上最耀眼的明珠,如今容颜憔悴,昔日流光溢彩的袍服沾满了泥泞和雪水,象征身份的金饰也蒙上了一层晦暗。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而坚定,如同暴风雪中屹立不倒的白桦,透着一股不容摧折的韧性。
车轮(更准确地说是雪橇的滑轨)压在积雪上,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嘎吱”声,伴随着呼啸的风声和人们粗重的喘息,构成了这支逃亡队伍悲怆的行进曲。
珂卡芙的目光穿透漫天飞雪,望向地平线上那片隐约可见的、旌旗招展的庞大营垒——卡伊万大汗的王庭所在。
那里有吞噬一切的野心,有她曾经的敌人,如今,却成了她和她的部落可能唯一的生路,或者,是更快的葬身之地。
她的心,比这冰原的寒风更冷,比脚下的积雪更沉重。
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数日前的那个夜晚,在那个临时搭建、四处漏风的部落议事大帐里。
摇曳的牛油火把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映照着一张张焦虑、惶恐而又带着最后一丝期盼的脸。
部落里最有威望的几位长老,以及她最忠诚的勇士首领,都聚集在此。帐外,是五千族人在严寒中瑟瑟发抖的绝望呻吟。
“公主!”
一位须发皆白、脸上布满刀疤的老首领,声音沙哑地开口,他是看着珂卡芙长大的长辈,
“您再想想!卡伊万是什么人?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我们投靠他,无异于将羔羊送入虎口!冯章将军他……他或许只是一时被那塔拉夫人蒙蔽,只要我们……”
“巴图长老,”珂卡芙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没有或许了。
冯章听信塔拉夫人之言,认定我们部落是隐患,是拖累,一道命令将我们驱离哈尔汗,断了我族过冬的粮草补给。
您看看帐外!看看我们的孩子和老人!
我们还能撑多久?后面可能有冯章的追兵,即使没有,严寒和饥饿也是追兵,前面是绝路。
卡伊万是虎狼,但眼下,只有虎狼的巢穴旁边,或许才能找到一丝苟延残喘的空隙。”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寒意直透肺腑,让她更加清醒:
“况且……”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痛楚,
“冯章既已不顾夫妻之情、盟友之义,将我族逼至如此绝境,我们又何必再对他抱有任何幻想?投靠卡伊万,或许不仅能暂解部落之困,更可能……为我们寻得一线‘复仇’之机。哪怕这复仇,需要我们用更大的冒险和牺牲来换取。”
“复仇”二字,她说得很轻,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在每个人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冯章,那个曾经在部落危难时伸出援手,与公主缔结婚约,带领联军屡破强敌的英雄形象,在塔拉夫人回归后逐渐崩塌。
尤其是这次无情的驱逐,彻底寒了所有部落成员的心。
那种被背叛、被抛弃的愤怒,在某些时刻,甚至超过了对外敌卡伊万的恐惧。
帐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风穿过帐隙的呜咽声。
最终,另一位较为年轻、以勇猛着称的勇士首领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
低吼道:“公主说得对!冯章不仁,休怪我们不义!与其冻死饿死在荒原,不如去卡伊万那里搏一把!就算是死,也要死得像个战士,而不是像条被遗弃的野狗!”
就这样,在绝望和愤怒的驱使下,这个极其冒险的计划被定了下来——诈降。
用整个部落的存亡,去赌一个离间卡伊万与其重要盟友哈伊姆关系的机会,也为可能永远都不会到来的大汉援军,创造一个里应外合的战机。
这是一步走在万丈深渊边缘的险棋,每一步都可能粉身碎骨。
不知走了多久,队伍终于接近了卡伊万大军的外围哨卡。
冰冷的钢铁反光刺痛了人们的眼睛,哨塔上士兵警惕而充满敌意的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通报、等待、审查……每一步都漫长而煎熬。终于,在经历了层层盘问后,珂卡芙被允许单独进入那顶巨大、奢华、散发着野兽腥膻和权力威严的兽皮王帐。
帐内温暖如春,巨大的铜盆里炭火熊熊,与帐外的冰天雪地恍如两个世界。
卡伊万高踞在铺着完整白熊皮的宝座上,身形魁梧如山,粗犷的脸上,一双深陷的蓝眼睛闪烁着审视、嘲弄而又充满侵略性的光芒。
他左右站立着剽悍的将领,其中一道阴冷的目光尤其让珂卡芙感到不适,那属于哈伊姆,一个以狡诈和多疑着称的家伙。
“哦?”卡伊万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
“这不是尊贵的珂卡芙公主吗?怎么不在你那冯章大将军温暖舒适的哈尔汗城里享福,带着你这群……嗯,看起来像是逃难的队伍,跑到我这冰天雪地、刀枪林立的军营里来了?”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帐内顿时响起一阵附和着的、充满恶意和猥琐意味的哄笑。
珂卡芙强迫自己忽略那些侮辱性的目光和笑声,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
她微微昂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卡伊万:“王妃说笑了。我今日前来,并非为了个人安逸,而是代表我身后五千无家可归的部落子民,向强大的卡伊万大汗投诚,祈求您的庇护。”
“投诚?”卡伊万仿佛听到了世间最可笑的笑话,笑声更加夸张,
“珂卡芙,你是把王妃当作三岁孩童来戏耍吗?谁不知道你是冯章明媒正娶的妻子?你们汉人不是最讲究什么‘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什么‘贞洁烈女’吗?你会背叛你的丈夫?更何况,”
她话锋一转,眼神变得锐利,
“我刚刚得到消息,冯章把你们赶出了哈尔汗?这该不会是你们夫妻俩联手演的一出苦肉计,想混进我的大营来做内应吧?”
珂卡芙的心猛地一紧,卡伊万的疑心果然名不虚传。
她早有准备,脸上适时地流露出被深深刺痛的神情,声音里也带上了难以抑制的哽咽和愤懑:
“王妃明鉴!正因冯章无情无义,我才心灰意冷,认清了他的真面目!他迷恋那个突然回来的塔拉夫人,早已将昔日与我部落的血盟之情抛诸脑后!他听信谗言,视我们为眼中钉肉中刺,不仅将我们驱离赖以生存的城池,更是克扣、乃至夺走了我们过冬救命的粮草!您看看我身后的族人!他们中有多少人曾经为冯章流血牺牲,如今却要在冰天雪地里自生自灭!这样的丈夫,这样的盟友,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她的控诉如同杜鹃啼血,将冯章如何偏袒塔拉夫人,如何在所谓“和好”后对自己不闻不问,如何一步步在军事会议上边缘化部落将领,最终下达那道冷酷无情的驱逐令的过程,详细而充满感情地诉说了一遍。
她的话语中充满了细节,情感真挚,甚至眼中泛起了屈辱和悲伤的泪光。
帐中一些原本抱着看热闹心态的将领,听到这些具体的情节,联想到自己打探到的一些情报,也不禁收敛了笑容,露出些许同情之色。
“……如今,我部落已是山穷水尽,前有绝路,后有追兵,冯章视我们如草芥,洛阳的汉廷远在天边,不会管我们的死活。
放眼这片草原,唯有威名赫赫的卡伊万大汗,或许还能给我五千族人一条活路。”
珂卡芙说着,深深一拜,姿态放得极低,
“我珂卡芙在此立誓,愿率部落全体,真心归顺大汗,从此为您牵马坠蹬,冲锋陷阵,绝无二心!若违此誓,天神共弃,永世不得超生!”
卡伊万眯着眼睛,粗大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熊皮扶手,心中的疑虑如同帐外的乌云,并未完全消散。
但珂卡芙的表演确实无可挑剔,尤其是关于塔拉夫人的部分,他知道那个女人对冯章的影响力,也相信冯章有可能做出这种“爱美人不要江山”的蠢事。
而且,五千人的部落,虽然战斗力参差不齐,但也是一个不小的人力补充,尤其是在长期围城消耗巨大的情况下。
更重要的是,如果珂卡芙是真的投降,对冯章和哈尔汗守军士气的打击,将是致命的。
她沉吟了许久,帐内的空气几乎凝固。
她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带着冰碴子:“空口无凭。你拿什么来证明你的诚意?就靠这几句哭诉?”
珂卡芙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她知道关键时刻到了:
“为表我族诚意,我愿献上部落世代珍藏、视为性命的最上等珠宝珍玩!”
她一挥手,等候在帐外的几名部落勇士抬着几个沉甸甸、装饰华丽的箱子进来。
箱子打开的那一刻,珠光宝气瞬间迸发,映亮了略显昏暗的帐幕,连见多识广的卡伊万也忍不住微微动容。
里面不仅有成色极佳的黄金、玉石,还有一些明显是古老传承下来的、具有部落图腾意义的珍贵器物。
接着,珂卡芙又亲自将一本用厚实羊皮制成、边缘已经磨损的名册双手呈上:
“这是我部落完整的族人名录册,上面详细记录了每一个投诚者的姓名、年龄、家族、特长,甚至包括一些只有族长才知晓的、关于周边山川水文的隐秘路径。我族愿以此昭示,毫无保留,全心归附!”
卡伊万示意亲信接过名册,粗略翻看,上面密密麻麻的记录确实详尽。
但她仍不置可否,只是用探究的目光盯着珂卡芙。
珂卡芙知道,还需要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她迎着卡伊万的目光,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抛出了那个她思考良久、最能打消对方疑虑的理由:
“此外,或许这一点,能彻底向大汗证明我与冯章关系的破裂。我珂卡芙与冯章成婚数年,至今……未曾为他生下一儿半女。”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嘲的苦涩:
“在我们草原上,没有子嗣维系的婚姻,就像没有根系的蓬草,风一吹就散。我与冯章,血脉上本就无甚牵连,如今情义已绝,这夫妻之名,早已形同虚设!
试问,一个连孩子都没有的女人,还有什么理由,为了一个抛弃她、让她和她的族人陷入绝境的男人,赌上全族的性命,来演一场漏洞百出的苦肉计?”
没有子嗣!
这最后一点,如同重锤,狠狠敲在了卡伊万的心上。
在这个极度重视血脉传承的时代和环境中,没有共同的孩子,意味着夫妻间的纽带异常脆弱。
珂卡芙的这个理由,无比现实,也无比有力地佐证了她背叛的“合理性”。
卡伊万脸上的冰霜终于肉眼可见地消融了一些。
她站起身,秀美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走到珂卡芙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好!珂卡芙公主,你的‘诚意’, 王妃暂且收到了。你和你的部落,可以留在我的军中。”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强硬:
“不过,你们必须驻扎在我指定的营地,没有我的命令,不得随意走动,更不得与其他部落接触。
至于你和你的族人,能否真正赢得本汗和我麾下勇士的信任,那就要看你接下来的‘表现’了。”他特意加重了“表现”二字,含义不言自明。
珂卡芙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终于稍稍落下。
这如履薄冰的第一步,总算是迈出去了。
她再次躬身,姿态谦卑:“谨遵大汗之命!珂卡芙定竭尽全力,不负大汗收容之恩!”
然而,当她退出王帐,重新感受到帐外刺骨的寒风时,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卡伊万的信任如同这冰原上的薄冰,脆弱不堪。而那个一直冷眼旁观、目光阴鸷的哈伊姆,就像潜伏在暗处的毒蛇,绝不会轻易放过她。更大的风暴,正在前方酝酿。
她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带领她的族人,在这虎狼环伺的险境中,走出一条生路,甚至是一条……反击之路。
她回头望了一眼来时路,哈尔汗城的方向早已被风雪淹没,那个人的身影,也在她心中变得模糊而遥远。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被她强行压下。
现在,不是伤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