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信德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踉跄后退几步,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中,大口喘着粗气,脸色灰败如纸。他目光扫过地上抖成一团、脸上血肉模糊的赵德海,眼中最后一丝伪装的亲情也化作了冰冷的厌弃与迁怒。
“拖下去!关进死牢!没用的东西!”他疲惫又狠戾地挥了挥手,像驱赶一只令人作呕的苍蝇。
两名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冲进来,架起瘫软如泥、哀嚎求饶的赵德海,粗暴地拖了出去。书房的门沉重地关上,隔绝了那绝望的哭喊。只剩下章信德一人,对着满地狼藉的碎瓷、水渍和那几点刺目的血迹,感受着灭顶的寒意将他一点点吞噬。
太守府后院,一处极其僻静、堆满杂物的角落。一株高大的老槐树浓荫如盖,几乎遮蔽了天光。树影深处,一个与树皮颜色浑然一体的身影,仿佛早已与这古树融为一体。他便是“隐鳞”安插于此的暗桩,代号“树影”。
当那灰衣人如同夜行的壁虎,悄无声息地翻过太守府内宅的高墙,在复杂的廊庑屋脊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穿梭时,树影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便透过枝叶的缝隙,牢牢锁定了他。
那灰衣人选择的路线极其刁钻隐蔽,几乎完美避开了府中所有明岗暗哨的视线死角,显然是训练有素的顶尖信使。
树影屏住呼吸,身体纹丝不动,只有眼珠随着那灰影的移动而微微转动。他看到灰衣人最终潜行至府邸西北角一处废弃的马厩旁,那里堆着高高的草料垛。灰衣人警惕地四下张望片刻,确认无人跟踪,这才迅速从怀中摸出一个细长的竹哨,凑到唇边。
没有发出任何寻常人耳能捕捉的声响。但树影知道,一种特定频率的、只有特殊驯养的禽鸟才能感知的召唤信号已经发出。他微微眯起眼,目光投向高空。
片刻之后,极高的云层之下,一个几乎肉眼难以察觉的小黑点骤然出现,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以惊人的俯冲速度撕裂空气,朝着废弃马厩的方向疾坠而下!
那是一只通体羽毛漆黑如墨,唯有利爪和尖喙闪烁着暗金光泽的鹰隼!它体型并不硕大,但流线型的身躯和收拢如刀锋的双翼,无不昭示着其恐怖的速度与爆发力——正是梁国公府耗费巨资秘密培育、用于传递绝密信息的“墨羽金爪鹞”!
灰衣人迅速从怀中掏出那枚乌黑冰冷的铜管,熟练地绑在墨羽鹞那覆盖着坚韧皮膜的腿上。鹞子发出一声极轻微、如同金铁摩擦般的短促唳鸣,似乎在确认指令。
就在灰衣人手臂猛地向上一扬,要将这承载着玉州惊天之变、关系无数人生死存亡的墨羽鹞放飞天际的刹那!
“咻——!”
一道更加尖锐、更加凄厉的破空之声,如同死神的叹息,毫无征兆地从太守府外、隔着一条窄巷的某处更高屋脊上激射而至!那速度快得超越了人眼捕捉的极限!
“噗!”
一声极其沉闷、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响起。
那只刚刚展翅欲飞、暗金爪喙在晦暗天光下闪过一丝凶戾光泽的墨羽鹞,身体猛地一僵!一支通体黝黑、唯有尾羽带着一丝诡异暗红的短小弩箭,精准无比地贯穿了它强健的颈项,箭头带着一蓬细小的血雾,从另一侧透出!
墨羽鹞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哀鸣,那曾经睥睨长空的矫健身躯瞬间失去了所有力量,如同断了线的黑色风筝,直挺挺地从半空中栽落下来,重重砸在满是尘土和干草的地面上,抽搐了几下,便再无声息。
灰衣人脸上的表情凝固了,从即将完成任务的如释重负,瞬间转为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他甚至没看清那致命的弩箭来自何方!
“谁?!”灰衣人嘶吼出声,如同受伤的野兽,身体本能地绷紧,反手就去拔腰间的淬毒短匕!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然而——
晚了!
就在墨羽鹞中箭坠地的同一瞬间,太守府外那射出致命弩箭的高高屋脊上,一道矫健如豹的黑色身影如同鬼魅般闪现!没有任何借力,他整个人如同没有重量般从高高的屋脊上纵身跃下,黑色的劲装在风中猎猎作响,却诡异地没有带起太大的破风声。下落过程中,他手臂闪电般一挥!
一道肉眼几乎无法看清的、比头发丝还要细韧的银线,带着细微的“嘶嘶”破空声,精准无比地缠绕上灰衣人刚刚握住匕首的手腕!那银线看似柔软,却蕴含着可怕的切割之力,瞬间深陷皮肉!
“呃啊——!”灰衣人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手腕处鲜血狂飙,匕首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他试图挣扎,但那条银线如同拥有生命般猛地收紧、一抖!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传来,灰衣人整个人被带得离地飞起,狠狠撞向旁边的草料垛!
草屑纷飞!
不等灰衣人挣扎起身,那道黑色的身影已如影随形般落在他身前,动作快得只留下一片模糊的残影。一只穿着薄底快靴的脚,带着千钧之力,重重踏在灰衣人的后心!
“咔嚓!”清晰的骨裂声响起。
灰衣人身体剧烈地一弓,口中喷出混杂着内脏碎块的血沫,双眼暴凸,死死盯着几步外那只墨羽鹞的尸体,以及尸体腿上绑缚的乌铜管,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充满了无尽的不甘与怨毒,随即彻底瘫软下去,气息断绝。
黑色身影——隐鳞的精锐“鬼手”,看都没看脚下的尸体。他迅速蹲下身,用匕首割开墨羽鹞腿上的束缚,将那枚染血的乌铜管小心取下,放入一个特制的皮囊中封好。同时,另一只手飞快地在灰衣人尸身上摸索,找出几件可能证明身份或关联线索的零碎物品,一并收起。
整个过程,从鹞子被射杀到灰衣人毙命,再到搜检完毕,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快得如同幻觉。鬼手处理完一切,抬头向老槐树的方向,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浓荫中的树影,同样点头回应。目光扫过院墙外,巷子对面的屋脊上,另一个模糊的影子一闪而逝——那是负责远程狙杀的同伴“夜枭”。完美的配合,一击必杀,截断通信!
鬼手的身影如同融入地面的墨迹,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屋宇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废弃的马厩旁,只留下两具迅速冰冷的尸体——一具属于忠诚的信使,一具属于梁国公府精心培育的猛禽。那枚致命的乌铜管,已悄然易主,成为悬在章信德和梁国公头顶的第一道催命符。
竹溪庄园内,弥漫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与药草苦涩的清香、金疮药刺鼻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劫后余生的独特气息。
玄甲卫沉默而高效地清理着战场,收殓袍泽的遗体,将俘虏和重伤员分类安置。气氛依旧肃杀紧绷,但比起昨夜的惨烈搏杀,已多了一丝喘息之机。
苏月禾刚刚给一个重伤的玄甲卫士兵换完药,仔细地包扎好他胸口那道深可见骨的刀伤。她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脸色因为连夜的救治和心力交瘁而显得异常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明亮专注,带着医者特有的坚韧与悲悯。
她用沾着血污和药渍的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直起身,只觉得腰背一阵酸麻。
就在这时,庄园残破的大门方向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几个玄甲卫士兵抬着一副用树枝和破布临时扎成的简陋担架,脚步沉重而急促地走了进来。担架上躺着一个人,浑身是血,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破烂的衣衫被凝固的暗褐色血浆和泥土紧紧粘在身上。
苏月禾的心猛地一沉。又是伤员,而且看起来伤势极重。她下意识地就要迎上去。然而,当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担架上那人沾满血污、却依旧能辨认出几分轮廓的脸庞时,她的脚步像是被无形的钉子狠狠钉在了原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掐断。
苏月禾的瞳孔猛地收缩到极致,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秋风中最脆弱的一片叶子。她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力气、所有的思维都在瞬间被抽空,只剩下那双眼睛,死死地、不敢置信地、贪婪地胶着在那张血污遍布的脸上。
担架被小心地放在离她不远的空地上。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玄甲卫普通士兵皮甲、脸上也沾着血污和烟尘的年轻汉子,正焦急地俯身查看着担架上的人。他似乎察觉到苏月禾的目光,抬起头。
当看清苏月禾那副如同见了鬼、瞬间失去所有血色的脸庞时,那汉子——赵大,这个憨厚朴实的农户,此刻眼圈瞬间红了。他嘴唇哆嗦着,猛地站直身体,朝着苏月禾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带着哭腔嘶喊出来,声音在寂静的庄园里格外清晰,也格外撕心裂肺:
“夫,夫人……船被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