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烛台吹灭之后,叶莲衣就趴在梳妆台前,拨弄着叶惊鸿送她的小傀儡。
叶莲衣并非没办法离开太虚宗,若是她强行要离开太虚宗,谁也拦不住她。
真正让她留下来的,是傅忘尘的那一句:“这里,就没有你挂念的人吗?”
太虚宗自然有她挂念的人,她努力到了今天,不就是为了回到良善宗,回归拂衣老祖的身份吗?
如今,穿越女死了,残魂收回来了,她甚至可以通过月隐的神域,避开天道的监听,以叶拂衣的身份强势回归。
临门一脚,她却犹豫了。
因为她很清楚,一旦回归了太虚宗,成为叶拂衣,她就要彻底告别良善宗,告别叶莲衣的身份。
妖魔人三族,对立数万年,一旦她选择一方阵营,她就要彻底告别另一方阵营。
若换之前,她肯定会毫不犹豫选择回归太虚宗,可是月隐告诉她,叶惊鸿最多还能活一年。
这个消息像一个深水炸弹,炸得她脑袋嗡嗡地响,她还没有调查清楚灵兽宗灭门案,还没有让叶惊鸿付出拿她当替身的代价……他就先一步的死了?
手中的小傀儡在梳妆台上一个劲蹭她,看到了黏人的傀儡小花,就仿佛看到了黏人的叶惊鸿,听着它一遍又一遍地说:“衣衣,多吃点!”
“衣衣,要开心!”
“衣衣,想你了!”
每次她拨倒它,小傀儡就“呲溜”一下又站起来了。
她那颗冷硬的心,也随着小花一次又一次地站起,再度变得软化。
镜子里蓦然出现一个男子的身影,叶莲衣看见的时候,吓了她好大一跳。
叶莲衣扭过头,慌乱道:“傅掌门?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傅忘尘的一张脸,阴沉得可怕,他伸出宽大的手掌,用力抓住了桌面的小傀儡。
他声音冷冽得像结了冰:“叶莲衣,我看不见,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叶莲衣抿了抿唇:“这是我的傀儡,小花。”
傅忘尘的指尖攥紧到发白,嗓音发颤:“……谁送你的?”
叶莲衣看了看他手中的傀儡小花,又看了看傅忘尘寒霜般的眼睛。
她犹豫了很久,缓缓开口道:“这是我心上人……送我的。”
叶惊鸿不爱她,可她却被骗到真动了心。
傅忘尘的呼吸陡然沉重。
心上人?她什么时候有得心上人?
叶拂衣才离开太虚宗多久?从渡天劫失败到现在不过十六年光阴……一年前她还来过太虚宗,那会儿她应该还没有所谓的心上人。
不过才短短一年,她就有了心上人?
傅忘尘的胸口的妒火,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燃烧了,恨不得将小傀儡握成碎片。
叶莲衣看他用力过度,着急地夺回小花:“傅掌门,你别把小花弄坏了!”
傅忘尘深呼吸了一口气,他的声音仿佛都变得不是自己的:“良善道长是怎么管教你的,你不好好修行,成天想着心上人?”
叶莲衣蹙了蹙眉头。
傅忘尘说话未免也太难听了,她哪有成天想着心上人,她这不是特意跑回太虚宗救他们吗?
“你这么着急回良善宗,原来是因为那儿,有你的心上人啊?”
傅忘尘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说话如此尖酸刻薄。
他的君子风度,他的一身风骨,都快要被妒火燃烧殆尽了。
一千年,那可是一千年的光阴。
他以为她天生冷情冷心,才不会对人动心……她凭什么,就对旁人动心了?
傅忘尘猛然抓住了叶莲衣的手腕,用了很大力气地将她往外头扯。
“傅掌门,你要做什么?你要带我去哪里?”
傅忘尘阴沉着一张脸,大步走在前头。
叶莲衣提着一桶水,一块抹布,还有一把小锄头,跟在他的身后。
傅忘尘就仿佛没有瞎眼一样,轻车熟路带着她来到杏花雨的后山,一座新起的坟茔前头。
他的声音极冷:“认得字吗?念。”
叶莲衣绕到墓碑前,随意念道:“傅氏亡……”
叶莲衣声音顿时卡住了。
傅氏亡妻……叶拂衣之墓?
傅忘尘在她身后,浑身冒着寒气,语气刻薄道:“念啊,你怎么不念了?”
叶莲衣觉得有点尴尬,一时间没能回应。
“把这个墓碑擦干净!”傅忘尘冷声命令道,“坟头也给我锄干净了,一根草都不许留!”
叶莲衣没办法,她就蹲在那里,一遍遍擦洗着叶拂衣的墓碑。
亡妻,亡妻,亡妻。叶莲衣有些心烦地想,她啥时候成了傅忘尘的妻子了。
每天,傅忘尘让她擦洗几十遍叶拂衣的墓碑,坟头草也要反复清理,土都给她刨松了,傅忘尘还要在一旁挑刺。
她实在擦洗烦了,甩了抹布撂摊子道:“擦这个有什么用!拂衣老祖不是还没死吗?”
“是啊,她没死呢。”傅忘尘抱着双臂,阴阳怪气道,“现在的叶拂衣是用不上了,这风水宝穴我留着,以后给自个用。”
一句话将叶莲衣堵死了。
傅忘尘折腾她,折腾得更厉害了。
原本还是四点起床,现在凌晨三点钟,就将她叫起练武。
剑崖处。
傅忘尘冷着脸,从袖口取出一根玉白的戒尺。
叶莲衣愣住了:“傅掌门,你这是什么意思?”
傅忘尘面无表情:“从现在开始,你输一回,我打你一手板子。”
叶莲衣一脸不可置信,指着自己反问:“我师尊都不舍得打我,你打我?”
她辛辛苦苦地跑回来,到底是为了救谁啊?结果,傅忘尘一个劲故意折腾她,还想要打她的手板心?
傅忘尘长身玉立,语气冷冽道:“如此,我更要替良善道长,好好地管教你!”
叶莲衣真的是冒出火了,她蓄着全力,如同拉满地弓箭一般快速冲刺。
傅忘尘单手避让,不过几个回合,一个手刀将叶莲衣给击飞出去。
一连十几回,将叶莲衣直接远远打飞了。
这一回,叶莲衣比较倒霉,膝盖重重地撞到雪地里的大石头上。
她抱着膝盖,疼得嗷嗷直叫。
傅忘尘微微蹙眉,听着动静觉得差不多了:“起来吧,我们继续。”
叶莲衣不可思议地看着他:“还要继续?”
“还没有到卯时。”傅忘尘如常回答道。
“你没看到,我磕石头上了吗?”叶莲衣嘴唇开始哆嗦,她眼眶都憋红了,硬是强憋住了眼泪。
“我膝盖都磕肿了……还有,这身衣服的布料实在太粗了,磨得我浑身皮肤都红了。”
傅忘尘微微蹙眉,他不满道:“叶莲衣,你哪来这么多骄奢淫逸的坏毛病?以前……我师姐什么衣服都能穿,什么苦都能吃。”
叶莲衣终于忍不住,眼泪“啪嗒啪嗒”滚落。
她声音发颤:“我也不想那么娇气啊……可我穿着这衣服,浑身都起了疹子了,我已经起了一个月的疹子了!”
“我的手心早就被你打肿了,剑都握不住了,手一直在抖……”
“我膝盖磕破了好大一块,血一直在流……哦,对了,你瞎了眼,你看不见……你什么都看不见!”
叶莲衣终于忍不住了,坐在地上大声哭嚎了起来。
傅忘尘愣在原地。
这个号啕大哭的小姑娘……居然是叶拂衣吗?
在傅忘尘的眼中,叶拂衣一直是强大无比,令他仰望的存在。不管有多少血与泪,她都能打着牙吞进肚子里。
即便她摔得鼻青脸肿,也就爬起来拍了拍衣衫,挡在他的前头说“没事”。
他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听到她这般委屈的大声哭诉。
他忽然想起来了。
叶拂衣以前非要在杏花雨种上灵稻田,说看到饱满的麦穗,晚上才不会做噩梦,也会溜出去买一些凡间的小玩意,放在她的房间内,看着把玩着。
年少时,她甚至会因为捡到一根笔直的树枝,和他高兴地炫耀老半天。
傅忘尘怔怔了许久。
现在,她不断抽泣着,说“他瞎了眼”“他看不见”。
是啊……他瞎了眼,他真的看不见。
傅忘尘的喉咙艰涩地挤出声音:“换一身更柔软的料子吧。等你不痒不痛了,我们再来练剑。”
叶莲衣忍了许多天,憋了许多天,如今情绪彻底爆发完了,她反而冷静了下来,她发现在师弟面前哭了,其实也没那么丢人。
傅忘尘站在雪中远远望着她,哪怕他根本看不见她。
他问:“叶莲衣,你的心上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想知道,她选择的归宿是什么样子的。
叶莲衣沉默了良久,颇为心虚道:“他啊,是这个世间少有的,真诚,善良的老实人,是个正人君子呢。”
傅忘尘喟叹道:“那很好……和你很相配。”
傅忘尘又问道:“你心上人……对你很好吗?”
“嗯。”这一回,叶莲衣坚定“嗯”了一声。
傅忘尘忽然感到遗憾,当初没有好好地看清楚这辈子她的模样。
隐约只记得,她穿戴着很好,发髻梳得很好,每一根头发丝都被人精心照料了。
那会儿他就在想,像她这样走路浑身叮叮当当的小姑娘,一辈子都无需吃什么苦。
“他对我很好。”叶莲衣笑着回应他,“良善宗的所有人,都对我很好……他们每一个人都很喜欢我。”
人嫌狗厌的叶拂衣,人人喜欢的叶莲衣。
傅忘尘想,她选择的,或许不是某个人,而是另一种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