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这个恍若昨日的场景时，鹿梵音却发现，自己的心情却与往日截然不同了。
第一次收到花时，他被那优雅姿态，新奇的感受所吸引。
他确实没收过花，因为那些花都不是给“他”的，是别人对他父母的讨好，是冰冷的，公事公办的祝福语，甚至连“你们家孩子真懂事真听话”的夸奖也不是给他的。
——是给那个做不了自己的孩子的，是给看似“教导有方”的父母的。
第二次收到来自同一个人的花，他心中既痛苦，又欣喜。
送他百合是什么意思呢？
祝你纯洁无瑕，祝你高贵典雅，祝你早日变成这样的人——很好的祝福语，可惜和他沾不上边。
鹿梵音清楚自己是怎样的人。
他不可爱、不乖巧、不懂事。
他脾气恶劣，为人阴郁，对人刻薄，就像他的父母一样歹毒、自私又丑陋。
他讨厌阳光，讨厌鲜艳的色彩，厌恶别人的幸福，看见他人的笑容就想作呕。
他既不是百合花也不是麋鹿，他是盘踞在地窖中的蛇，阴冷而粘腻地缠住来客的脚踝。
可是，可是。
他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人呢？
爱上一个耀眼如骄阳的人，爱上一个色彩鲜艳的人，爱上一个经常面带笑容的人，爱上一个步履匆匆，不会停留的人。
这一切，他所厌恶的一切——组成了他爱上的那个人的一切。
而他甚至连“讨厌”这个词也说不出口，他只觉得满怀欢喜和甜蜜。
鹿梵音接过那朵百合。
“姐姐，为什么要送我百合花呢？”
他轻声问道。
“你想听真话吗？”闻有乔问道。
鹿梵音眨眨眼：“难道还有假话？”
闻有乔手指在空气中点了点：“真话就是，第一次表演魔术时，家里面只剩下百合花了。”
鹿梵音：“……”
“那假话呢？”
闻有乔笑了：“没有假话。”
“还有另一个原因，你想听吗？”
鹿梵音看着她，点点头。
“我觉得……能够设计出这种作品的小鹿，一定有非常纯粹的内心。人应该保持这种状态去创作，才能诞生出优秀的作品。”
“这只是一个祝福，祝你始终是纯粹的自己。”
鹿梵音垂下头，像海中漂流的人抱着浮木一般抱紧花束。
许久，他开口说道。
“……小时候，我是所有人眼中的乖小孩。”
他成绩优异，懂事有礼，但是这份懂事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好的东西，反而时常让鹿梵音觉得痛苦。
爸爸不给学的东西不可以学，妈妈不给看的书不能看，每个时间点，每件事，都要事无巨细地安排好。如果他反抗他们，得到的永远是恶语、暴力，或者是禁闭。
他轻描淡写地阐述着过往的人生，仿佛那些事情与他毫不相干。
“有一天，在学校里，我借来了同学的杂志。我喜欢那些漂亮而精美的衣服，开始看各式各样的杂志和漫画，最后，我开始动笔自己画设计稿。”
“我的设计拿去参加比赛，挣了我人生第一笔除了竞赛以外的奖金。”
“但是，这件事被发现了。令人惊讶的是，我没有被责骂，而是意外地获得了夸奖。”
鹿梵音一手撑着脸，继续说道。
“我以为他们变了。直到有一天，我发现，我的设计图出现在别的选手的参赛作品里。”
鹿梵音讥讽地笑起来。
“我的好父母，偷、不，对他们来说，应该是名正言顺地拿走了我的作品，送给了有需要的人。那家人是他们的合作对象，他们的孩子也喜欢设计，总是吵着要拿个大奖。”
他没有再说后面发生的事情，但闻有乔却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一个好的结局。
鹿梵音喝了口卡布奇诺，微微一笑。
“从那天起，我就明白一个道理。”
“当你受人掌控时，你的天赋也只不过是一种谈资。是你压在赌桌上的连筹码也算不上的添头。”
“你以为那些伤害你的人会变好。”他摊开手，“其实根本不会变好的啦，烂人就是烂人，畜生就是畜生，骨子里就是这样的货色。”
闻有乔静静地看着他。
这一次，鹿梵音沉默的时间更久了。
他深吸一口气：“可是姐姐，我也是这样的人。”
“我站稳脚跟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动用关系，让那个小孩的父母失业了。不，不仅如此，我还做了，比他们对我做过的，更过分的事情。”
他会让别人记住，他的东西不是那么好拿的。
吃了的，就全都给他吐出来，不仅是吃下去的，连内脏、大脑也要给他吐出来。那些他想要的，他不择手段也会拿到。
他憎恶如同那对夫妻那样的人，但是他终究还是变成了和他们相似的样子。
鹿梵音强迫自己抬起头，注视着闻有乔的眼睛。
“姐姐，我不是你想象的那个样子，甚至比你想象得要糟糕的多。”
他本来不应该说的，做个姐姐心里有点坏心眼的，但是还是心存温柔和善良的“小鹿”，对他来说明明是更好的事情。
可是他不愿意。
他不知餍足地想要祈求她的垂怜，他不满足，他想要更多、更多……更多！
他一边竭力扮演这乖小孩，以此寻得她欢心和喜爱，一边又忍不住流露自己真实的模样，想象着她能接受他的全部。
他愉快、嫉妒、焦虑、痛苦……所有的情绪杂糅在一起。
他有时候真的觉得自己要疯了。
……
但是，闻有乔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她既没有斥责他，厌恶他，也没有心疼他，怜爱他。
她只是一如既往地，像个旁观者那样，看着他的眼睛。
“我也给你讲一个我的故事吧。”她这么说道。
闻有乔十三岁时，在市里面很有名的初中读中学。那时候她还没进国家队，当然，那时候滑板还没被纳入奥运项目。
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成绩优秀的，喜欢滑板的小孩。
她性格孤僻冷漠，不爱与人交往，一心扑在自己的世界里。
不管老师怎么要求，她都对担任班长、学习委员等一系列职责毫无兴趣。
这在初中这个大多以老师的赞扬，以集体为荣的的时候，十三岁的闻有乔实在是太特立独行了。
所以，她被孤立了。
不过这孤立对她来说也毫无作用，她一不结伴和小女孩上厕所，二不抄同学作业，三不和同学说小话……甚至是没有人整天来骚扰她，她乐得自在。
但是有时候，无视只会被他人视作一种退让。
更过分的事情发生了。
兴许是担任物理老师的班主任觉得没有面子，在课上频频开始针对她。她不是什么天才，对于太超纲的问题，她也确实答不上来。
小孩子对情绪的好恶总是敏感的，有了这样的氛围，大家的恶意便变得理所当然起来。
导火索起源于有个男孩来跟她说话，但她没理他，他瞬间暴怒起来，扇了她一巴掌。
鹿梵音听得心头一紧。
“然后呢？”他忍不住追问道。
闻有乔却笑起来。
“然后，扯着他的头发，往桌子上砸了几下，他晕过去了……他倒下的时候有点沉，像是一头死猪。”
“当然，他没死，只是住院去了。”
“我被叫家长了。”
“第三天，物理老师在课上内涵我，他走下来，撕掉了我腿上的草稿本，又撕掉了我桌肚里的课外书。”
那时候桌子很小，周围放满了书，她习惯把草稿本放在大腿上计算。
“他说我不学好，只会打架。”
“我只觉得很厌烦，走上讲台，把他的保温杯砸烂了。声音很大，全班都看着我，好像我是一个疯子。”
“但是自从那个时候开始，没有人再来招惹我了。”
她笑了笑：“从那天起，我也明白了一个道理。”
“别人欺负你的时候，你的忍耐就是退让，你的沉默就是默许……”她看着鹿梵音的眼睛说道，“所以鹿梵音，你不是烂人，你只是不是‘好孩子’。”
“但是那又怎样？”闻有乔反问，“我也不是‘好孩子’，我也做过‘坏小孩’。”
鹿梵音看着她怔然出神。
“如果这个世界就是这样，那么你不用懂事，不用听话，不用拿漂亮的成绩单只为换取一份不可能的爱和期待……也无所谓父母的强权与恐吓。”
“把那些没有用的掌声、赞美和喝彩抛在脑后吧。”
“你要听自己的声音，精湛自己的能力，不断地往上攀爬。”
“然后，你会发现你拥有了一份近乎无所不能的力量，你披荆斩棘，所向披靡。”
“这就是，世界对我们这些‘坏小孩’的嘉奖。”
她对鹿梵音如此说道。
她没有给他最想要的答案，而是给了他一份，属于她的，不完美人生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