拘于此刻的身份,元惜昭不得不低头俯身跪拜,一时看不见温承岚面容。地上铺着软毯,只余缓慢细碎的脚步声。
但元惜昭就是能清晰感受到那自小和她一起长大,从好友、到君臣、到夫妻,到君臣,再到陌路人进来,纠葛近二十年的人在不断向她靠近。
元惜昭的呼吸都放轻了。
“儿臣拜见母后。”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传来,少了许多温柔,多了几分低沉清冷。
这下太后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今日,你跪拜你皇兄了吗?”
当今天子来问安太后,太后第一句话却是全然无视天子,只问其是否跪拜逝世多年的大皇子。
一时在殿里的人都屏息噤声。
崔太医微微抬头,低声劝说道:“太后娘娘,陛下他……”欲言又止。
“无妨,你们先下去吧。”温承岚似乎毫不在意。
掌事太监阮钰随时准备去扶着温承岚,毕竟如今皇上的身体,还有那腿……又怎么跪得。可是每次来长康宫,太后都不管不顾让帝王跪拜大皇子的遗作。
温承岚探查到阮钰的意图,“阮钰,你也退下。”
“陛下……”阮钰轻叹一声,却也知此事他无能为力,只能招呼着众人退下。
这一来二去的,元惜昭怎能安心未见温承岚一眼就此退下,也不知温承岚的腿伤恢复如何了,上次塔雅见他还坐着轮椅,此次虽未坐轮椅,可她心里总是忐忑不安。
她假意跟着退下,又弯弯绕绕潜在暗处。
温承岚在万松图前站定,犹豫了片刻,方缓缓屈膝。简单的跪拜动作,对他而言确实尤其艰难。
微一动辄,温承岚顿感刺痛异常,他暗自咬着牙,一手扶着自己的腿,继续动作着,即使脸上的血色肉眼可见地褪下,他眉头也未皱一下。
太后站在一旁,手中的佛珠一颗一颗数着,她眼中浓厚的悲伤全是那万松图,未分出一丝视线给正在艰难下跪的帝王,同是自己的孩子。
黑金龙纹袍一触地,到像是在碾压着温承岚的傲骨,好不容易杵着地,左膝抵在蒲团上。温承岚双腿都在微微颤动反抗,他深吸一口气,欲强制曲折右腿。
“呃!”剧烈疼痛袭来,温承岚不受控制溢出一声,身形不稳,一时就要扑倒在地,混乱间,他下意识看向太后,她不出意料未曾看他一眼,温承岚认命般闭眼。
就在这时,余想狼狈摔倒并未发生,一双手稳稳托住了他,手间格外温暖。
温承岚猛然睁眼,见一女子跪坐在他面前,及时扶住了他,事发突然,为了帮他稳住身形,他现在甚至是靠在那女子肩上。
“放肆。”“放肆!”
两声同时响起,一声是温承岚半是疑惑半是冰冷的低呼,一声是不知何时看过来的太后怒喊道。
“陛下,发生何事?”殿外阮钰和崔太医紧赶着回来。
亲眼看着温承岚自受折磨,元惜昭的理智被怒火燃烧殆尽,她不是不知道那时皇后心心念念都是温承轩,可也未敢想同作为温承岚的母后,那个从前至少还嘱咐她不能伤温承岚的女人,如今是狠心疯成这样!
温承岚要倒下的那一刻,元惜昭痛彻心扉,不管不顾冲了出去跪倒在他面前稳稳扶住他。如今又岂是两声“放肆”能阻止她。
元惜昭冷静得不正常,仿佛天下只剩下她和温承岚二人。她柔声低语着:“陛下。”手上的力度加大,大有不让温承岚挣脱之意。
温承岚一时之间索性借着她的力先站起来。站直的瞬间,脚步还是踉跄了一下。
元惜昭早有准备,不仅稳稳扶住他还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
温承岚尚未来得及开口,太后就怒道:“跪下!”
不是她到底是叫谁跪下,可能两者都有之。
不过元惜昭已经迅速跪在蒲团上请罪,“太后娘娘恕罪,小人一眼见这非凡万松图,许是受到召唤,心中顿感无边敬仰,不受控制就进来跪拜。”
温承岚方才感受着剧痛也没有表情的面容,此刻却是眉头一蹙,原本无知无感漠然的凤眼中泛起了一丝波澜。
“你是何人?”
“我…”元惜昭才欲说话,还疏忽了自称。
崔太医已快步向前,拱手答道:“禀陛下,此女是臣新收的太医院学徒,今日带她来给太后娘娘探病,臣看管不力,罪该万死。”
元惜昭本打算实言相告,但崔太医都这样说了,想必有自己的道理,也就未多语。
“除了你,你们都滚出去!别扰了我的轩儿清静!”太后突然激动起来,面目狰狞,一手指着元惜昭喊着。
甚至冲上前去展开手赶他们出去。又不忘回头瞪着元惜昭:“既然你对轩儿如此拜服至此,今日你就跪在这里好生陪着他!”
“母后。”温承岚脸色一沉,罕见能看出他的愠怒。
“谁是你母后!你是谁?你不是轩儿,谁是你母后?竖子无礼,岂能乱认!”太后面目狰狞,越发癫狂。
阮钰甚至护在了温承岚周围,以防太后发疯伤到他。
真是荒谬,母亲不认亲子!元惜昭听得为温承岚难过得心都要碎了,恨不得立即打晕了太后,或者带温承岚永远远离。
可是此刻她都无能为力。她只能抬首,深深注视着温承岚,不知他是经历过多少次,以至于元惜昭面上并未看出他有一丝悲伤。
只是下意识摩挲袖角的手,还是暴露了温承岚内心并非静如死水。
元惜昭的声音是迸发出来的,不是嘶喊,却饱含无数种情感的力量。
“陛下,太后娘娘受了刺激,小人甘愿陪在此,您先回去歇息吧。”
眼见越发混乱,崔太医也赶紧劝道:“陛下,太后身子不好,再这样下去,恐会急火攻心。”
温承岚未看对他歇斯底里的母后,也未看周边劝说的崔太医和阮钰。
他只是低头看着还跪在蒲团上的元惜昭,注视着眼前初次见面的女子,他心里不由发闷。
温承岚知道缘由,不过是她刚可能算作维护自己的举止身影,一瞬间像极了那个人吧。
他打心底嘲笑自己痴狂,逼自己那么多年,还未放下,真是可笑至极,是因为恨她吧,恨意不能消解,一定是!
“阮钰,走吧。”温承岚扶着阮钰一走,就没再回头,甚至没有多问元惜昭一句。
仿佛刚刚那一瞬间为她对太后发语的怒意从未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