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被重重扣上。
那一声“啪”的脆响,狠狠抽在许文华的脸上,也抽在赵淑芬自己那根已经绷到极限的神经上。
许文华看着赵淑芬,嘴巴张了张,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看到赵总的嘴唇上,不知何时已经渗出了一点血珠,那是她自己咬破的。
她的手还在微微发抖,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可仍站得笔直。
“赵……赵总……”许文华的声音干涩,“我们……我们真的……不等了?”
他指的是那个金丝眼镜男的电话,是那“亏一半离场”的所谓善意。在他看来,那已经是绝境中唯一的逃生通道。
赵淑芬没有回答他。她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下嘴唇,然后拉开办公室的门,走了出去。
梁文浩就靠在门外的墙上,嘴里叼着那根没点燃的烟。看到赵淑芬出来,他很自然地把烟从嘴里取下来,夹在手里,站直了身体。他什么都没问,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
工厂里,风言风语已经像野草一样疯长。
所有人都知道了原料供应被断,所有人都看到了许文华那张惶惶不可终日的脸。工人们虽然还在干活,但那股子气,已经散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时候,都是在低声议论着厂子的未来,议论着这个从红星来的女老板,是不是把步子迈得太大了,要扯到蛋了。
当赵淑芬从办公室走出来,穿过整个车间时,所有的议论声都停了。
一道道复杂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射到她的身上。
她就像没事人一样,一步一步,走得沉稳。
她走到了那几位老木匠的工位前。张师傅正带着徒弟们,对着一堆木料发愁。没有了丝绸,他们这些锦盒的活儿,做得再好也是白搭。
“张师傅。”
“赵……赵总。”张师傅站了起来,神情有些尴尬。
赵淑芬拿起一张他们之前画的图纸,用手指在上面比划着:“这个榫卯结构,我觉得还可以再优化一下。我们要做的是传代的东西,任何一个细节,都不能马虎。”
她顿了顿抬起头,目光扫过周围所有竖着耳朵的工人。
“我知道大家在担心什么。原料是出了点问题,但只是暂时的。汇川的根基,不会因为这点风浪就动摇。”
“丝绸会有的,比以前更好的丝绸。我需要你们做的,是把手里的活儿,做到极致。等到货一到,我们立刻就能让全南国的人都看看,什么才叫真正的顶级货色。”
没有激昂的口号,没有空洞的许诺。
她只是在谈论工作,谈论手艺,那种镇定,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气度,反而比任何解释都更有力量。
工人们面面相觑,心里的浮躁,莫名其妙地就被压下去了一些。
是啊,老板都没慌,他们慌什么?
赵淑芬又和张师傅聊了几句细节,这才转身,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重新走回了办公室。
门关上的那一刻,她强撑着的身体猛地一软,靠在门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只有她自己知道,刚才那番话,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
接下来的几天,对于汇川工厂里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那份《羊城晚报》,成了许文华的噩梦。
第一天,报纸头条:《高歌猛进!羊发展站稳八十大关,专家预测本周冲九十!》
第二天,报纸用了一个更夸张的标题:《全民的财富盛宴!羊发展股价飙升至八十五!一票难求!》
第三天,八十八。
第四天,九十二!
每一个数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赵淑芬和许文华的心上。
许文华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眼窝深陷,像是老了十岁。他不止一次地冲进办公室,拿着报纸,声音发抖地劝赵淑芬。
“赵总!不能再等了!九十二了啊!我们投进去的钱,已经……已经亏掉快两成了!再不止损,就全完了!”
“那个姓沈的,就是要看我们死啊!我们不能跟他赌命啊!”
赵淑芬每次都只是沉默地听着,然后摆摆手让他出去。
她不说一个字,但她的状态,比许文华好不了多少。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闭上眼睛,就是那条不断向上攀爬的股价曲线,和那个金丝眼镜男嘲讽的笑脸。
她吃不下饭,胃里像烧着一团火。短短几天,人就憔悴得脱了相。
她只能靠着不停地工作来麻痹自己。她把工厂所有的流程图都画了一遍又一遍,把未来新厂房的规划改了又改,似只要她的笔不停下来,那个悬在头顶的“死期”就不会到来。
这天深夜,厂区里一片寂静,只有赵淑芬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她正对着一张白纸发呆,胃里又开始一阵阵地抽痛。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梁文浩走了进来。
他手里提着一个铝制的饭盒,还冒着热气。他没有说话,径直走到办公桌前,把饭盒放在赵淑芬面前,打开。
一股浓郁的、带着药材香气的肉香,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
是猪脚饭,炖得软烂入味的猪脚,配上吸满了汤汁的米饭和几根翠绿的青菜。
“我……”赵淑芬刚想说“不饿”,就被梁文浩打断了。
“人是铁,饭是钢。”他说的,是那天她听过的话。
他拉过一张椅子,就坐在办公桌对面,也不说话,也不看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赵淑芬看着那碗猪脚饭,鼻头忽然一酸。
这些天,所有的压力,所有的恐惧,所有的故作坚强,在这一碗热气腾腾的饭面前,找到了一个宣泄的缺口。
她拿起筷子,默默地夹起一块猪脚,放进嘴里。
入口即化,肥而不腻。
温热的食物顺着食道滑进胃里,驱散了那股灼烧的痛感,也仿佛熨帖了那颗快要被撕裂的心。
她一口一口,吃得很慢,也很认真。
梁文浩始终没有说话,直到她把整整一盒饭都吃完,他才站起身,收起饭盒。
“早点休息。”他丢下四个字,转身就要走。
“梁文浩。”赵淑芬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梁文浩停下脚步,回过头。
“如果……我是说如果,”赵淑芬看着他,“我赌输了,这个厂子没了,所有钱都赔光了。你会怎么样?”
梁文浩看着她,那张平日里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嘴角忽然扯了一下,露出一丝很淡的,却又很张扬的笑意。
“厂子没了,可以再建。钱没了,可以再挣。”
他思考片刻,然后,又补充了一句。
“人没了,才是什么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