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如今离晚膳还有一阵，奴婢铺好了床，殿下不如小憩一阵。”嬷嬷低声对着周佩闻说道，“下午您没有课，刚好休息一阵。”
“嬷嬷你先下去吧，我要等。”周佩闻没听，他找了本书在看。
嬷嬷叹了口气，自知劝说也没用，索性奉上茶之后退下。
周佩闻原本随意找了本书，但看着看着，却不由得走神了。
去年，他和父皇在柳琴那边过了生辰，周佩闻年纪小，但他不傻，对一切都心知肚明。
甚至在生辰过后，他得知池轻轻等了他一整晚，把饭菜热了一次又一次，可他当时，就是不想去找她。
可如今，他心中却出现了莫大的恐慌。
仿佛一张大网将他死死笼罩在里面，而这张网，是他自己作孽得到的。
周佩闻呼吸急促起来，他越发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仿佛在逐渐离他而去，此后再也无法挽回。
或许是这种想法太过强烈，他望着外面的瓢泼大雨，一股冲动涌上心头，他披上外衣，从伞筒里拿了一把油纸伞，推开寝殿的门冲了出去。
“殿下——”
“快来人——殿下跑出去了！”
在他身后，伺候的宫女嬷嬷和太监都飞奔出来，想要把他带回去。
周佩闻看了眼手中的油纸伞，他没多想，很快就把伞丢开。
若是留着，很快就会被带回去。
油纸伞遮掩在花坛边上，刷过桐油的伞面被雨滴打上去发出噼里啪啦的闷声，周佩闻早已朝着咸宁宫的方向跑远了。
大雨瓢泼，宫道上的人少之又少，越是靠近咸宁宫，他跑的就越快。
内心深处的一个念头死死箍住周佩闻，他的心彻底提到嗓子眼。
此时的咸宁宫。
贴身宫女庆幸自己走的快，书画刚带回来就下雨了。
风雨大，想必没人来，她问过主子之后便准备关上宫门。
然而，就在这时——
宫女见到不远处跑来一个湿漉漉的孩子，她撑着伞定睛一看，顿时惊呼出声，“快来人！是大皇子殿下！来人啊！”
她飞速上前，顾不得自己的衣裙被地上的积水打湿，赶紧把伞撑到周佩闻头顶，“殿下怎的来了？！身边竟没有服侍的宫人？快进来。”
周佩闻抬头看了她一眼，此刻，他的外衣彻底湿透，厚实的大氅变得沉重无比，脸上也挂满了雨水落下的痕迹。
刚才听到宫女的声音后，咸宁宫的宫人都出来帮忙，还有一个赶紧通传001去了。
纵然001决心不管周佩闻，也不亲自下厨做一些吃力不讨好的事，但人都来了，还是点名了要见她的，她自然不能避而不见。
“把大皇子带进来吧。”
001放下笔，端坐一边，看着门口的方向。
周佩闻进来时候，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的头发湿漉漉，浑身都是湿漉漉的，看起来像是一个小落汤鸡。
001的贴身宫女很有眼力劲，见到这母子两人似乎是有话要说，连忙带着其他宫人退下了。
此时此刻，咸宁宫主殿中，只有001和周佩闻两人。
“擦擦吧，”001把毛巾递过去，又亲自给他倒了一杯热茶，“这儿不比你母后那边，仔细染了风寒。”
周佩闻看她，许久才接过毛巾，默不作声擦头发。
在跑来的路上，他憋了很多想说的话，也想过来咸宁宫之后该如何质问，但当他真正接过毛巾的一刹那，却发现他们母子之间竟会变得如此生疏，而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你为什么不问我跑来做什么，”周佩闻看着主殿的书桌，上面摆满了字画，他起身，心中的恐慌不由得更加重了几分，“你从前不喜欢这些。”
001见他颤抖的双手，慌乱的眼神，她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人不是一成不变，往日不喜欢的，如今突然喜欢了；往日喜欢，视如珍宝的，如今也不喜欢了。”
“对了，大殿下，祝你生辰快乐。”001在说这句话时，像是对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询问你今天吃了没，“再有两个时辰，大雨该停了，如今殿下可以在咸宁宫休息。”
“为什么？”周佩闻听着她这些话，顿时如遭雷击，“你……从前不是最想看到我在你身边，与你亲近么？”
此时此刻，他宁愿池轻轻把他狠狠骂一顿，也不想要变成这样生疏。
大雨倾盆而下，主殿内似乎也更冷了些。
殿外有宫女太监说话的声音，朦朦胧胧听不真切。
“殿下如今是皇后娘娘的嫡子，本宫只是你的庶母，这不是你向你父皇求来的么？既然不是本宫的孩子，为何要亲近，”001搁下笔，慢悠悠喝茶，“所以今日，殿下冒雨来咸宁宫，究竟所为何事？”
周佩闻眼中的光似乎有一瞬间，被彻底熄灭了。
他感觉自己的声音滞涩，说的话都没有思考，几乎是下意识的，就说出口，“往年，你都会给我准备蛋糕，准备菜肴，准备礼物的……娘亲……”
“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很久很久，”周佩闻猛然抬头看向001，此刻，他眼眶泛红，小手紧握成拳，“为什么！？”
001起身，“上次的桂花糕一事，是你想的法子吧。”
“……什么？”周佩闻瞳孔骤然一缩。
“皇后什么时候问本宫要过桂花糕，更不会吃本宫做的东西，但那次，是你身边的人说你在凤仪宫，点心却莫名其妙进了皇后嘴里。”001冷笑。
其实上次，她通过系统查到的，除了那三人之外，便是周佩闻了。
或许他没参与下毒，但这个主意，却少不了他的。
之前她装作不知，毕竟周佩闻是宿主的孩子，就算再恶毒也不能意图害死自己的亲生母亲，但他的确这样做了。
“既然你与皇后母子情深，想要嫡子之名，还有名门望族的柳家背后支持，本宫又没有从中作梗，但你既想要皇后带来的好处，又想要池轻轻这个亲生母亲对你掏心掏肺，甘愿成为你的棋子任由你摆布，”001冷眼瞧他，“人啊，也不能太贪心。”
“我没有！”周佩闻下意识反驳，但当他对上001的眼神后，却发现自己的反驳到底多么无力。
他怎会浅显的认为，池轻轻只是一个普通母亲，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孩子，所以无论他怎么作，怎么说，她都会选择原谅，都会张开怀抱接住他。
“你想要蛋糕，想要菜肴，想要礼物，想要池轻轻单向对你付出一切，你只需要接受或者不接受！”001坐回去，“那你呢，记得你娘的生辰么？有没有想过，你来索要这些东西过你的生辰，是缘何而来的呢？那是你娘的受难日，当日，她拼死一天一夜，才生出你这个白眼狼。”
“既然认贼作母，还想和她害死亲生母亲，又有何脸面来要这要那！”001说完，就连她一个人工智能都为宿主感到不值得。
基因，真的是一个很奇怪的东西。
携带坏的基因，就连孩子，也会渐渐长歪。
从骨子里来说，周崇西和周佩闻真不愧是父子，都是狼心狗肺，一丘之貉！
周佩闻听完她的这些话，浑身像是被电击了一般，抖如筛糠，“你——你为什么要说，她池轻轻……”
“池轻轻……不就是你么？”周佩闻的话在强烈的情绪下，意思有些前言不搭后语。
但001听懂了，刚才，她是站在她的角度为宿主诉说的，就算被发现，那也无妨，最多是回到系统，去下一个世界罢了。
再说了，谁会相信一个七岁小孩口中的胡言乱语。
但她没有掩饰，“你娘还不如不生你。”
“我娘，我娘……”周佩闻嘴里不断呢喃，心中的大石头被提到嗓子眼，“你说错了吧，娘亲……”
“你是我娘，你是我娘。”
他看着001气定神闲的动作，却越发颤抖起来。
“不对，你不是我娘，你一定不是我娘！”
“你到底是谁？！娘亲不会这样对我，娘亲才不会这样对我！！你是厉鬼！你把娘亲弄到哪里去了？！”周佩闻惊觉之下，话语变得尖锐许多，“你知不知道娘亲对我很重要！”
“我知道啊，”001朝他微微一笑，眼神却毫无笑意，她步步紧逼，“还有，你猜对了。”
“什么？”周佩闻呼吸一滞，僵在一边。
“我不是她。”001缓步走过去，白裙在摇曳的烛光下，像是索命的厉鬼，她挂着笑容，“既然你发现了，那我不妨告诉你，你的生母池轻轻，早已离开了这个世界。”
轰然一道惊雷劈开整个夜空，将漆黑的雨夜彻底劈成两半。
明暗交界，却是截然不同的两边。
风吹得雕花窗声响巨大，猎猎的风声仿佛要贯穿窗纸，进来肆意破坏。
“不可能，不会的！”周佩闻不由自主后退，花瓶被他的动作撞倒一地，他摔在一堆瓷片上。
若是从前，眼前的人会心疼他，会告诉他痛痛飞飞，会耐心给他包扎伤口。
“啊啊啊啊啊，”周佩闻捂着耳朵，他的手掌被碎瓷片扎的生疼，但他毫无察觉，只是嘴里不断呢喃，“不会的，不会的！”
“自然，你可以出去随便说，”001笑起来，她一袭白裙，容貌还是池轻轻的样子，却恍然间又变得很不像她，“毕竟，谁会相信一个七岁孩子的胡言乱语呢，你我母子不睦许久，他们只会觉得，是你我闹矛盾了。”
“你把娘亲弄到哪里去了？！你还我娘亲！！你还我娘亲！！”周佩闻想上来捶打她，但手已然鲜血淋漓，而对面的001不为所动，甚至连看都不看一眼。
她的举动，让周佩闻眼中的光彻彻底底的熄灭，正如死灰不能复燃一般，周佩闻的心气，在一瞬间被击碎，散的彻彻底底。
她确实不在乎他。
她真的不是他的娘亲。
周佩闻的脚步踉跄，整个人遭受了巨大的打击。
“求你了，”他轻飘飘跪在地上，沉重的真相让他一时间呆愣住，身体上的疼早已被忘却，内心的撕扯、纠结、剧痛，在一瞬间朝他袭来，这份打击过于强烈，他只是漫无目的地跪在地上，对着眼前明明是自己母亲的身体，却不是娘亲的女人磕头。
“求求你，无论让我做什么都行，只要是我拥有的，都可以拿去，只要让娘亲回来！”
“现在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呢，”001坐着没看他。
她知道宿主有能看到投屏的功能，此时此刻，001希望池轻轻能看到，又希望她看不到。
养他六年，却认贼作母，还想害死生母。察觉生母真的不要他、彻底放弃他，这个白眼狼反倒又开始跪求。
迟来的情分，比草贱！
但她又担心宿主看到之后会心疼，会后悔。
池轻轻的性格，系统早已分析完备。
她进入攻略时也才十九岁，古代与现代不同，古代的女子早熟，及笄后便相看人家准备嫁人，自小学的就是执掌中馈，后院宅斗；但现代女子这个时候还在上学，或者打工赚钱，鲜少斗争。
而池轻轻性格明媚，善解人意，却和古代女子比起来略显幼稚。
若是她看到自己的儿子做此举动，也不知道会不会心疼。
“你想要两个母亲，一个托举你，扶持你，成为你的面子，另一个体贴你，关爱你，成为你的里子。”001揭开他的真实想法，“但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你心里已经有了选择，那就别怪另一个离开你。”
“不，不是这样……”周佩闻的泪珠大颗大颗砸在地上，但空洞的眼眸却像是古井无波的深井，“我只是想帮父皇排忧解难，日后我登基，那娘亲就是圣母皇太后，是我的生母，我接近皇后，只是因为她有我想要的东西。”
“和本宫说这些，有什么用呢，”001笑着看他，说出的话却残酷，“毕竟，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娘亲了。”
“往后，你就在后悔中度过吧。”001贴心为他唤来下人，“来人，大皇子被花瓶扎了手，请太医。”
“不必……”
周佩闻失魂落魄裹紧没干的外衣，一步步踏出主殿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