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方渠道已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苏明玥深知,再用头去撞,除了撞得自己头破血流,不会有任何结果。
她将目光从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官方数据上移开,转向了窗外那片看似繁华的城市剪影。
那里,有无数个正在无声塌陷的家庭。
小舟的效率极高。
不到半天,三条来自深渊的讯息便摆在了苏明玥面前。
第一通电话接通时,听筒里先是长久的死寂,随即被压抑不住的啜泣声淹没。
那是周宁介绍的那位建材商的妻子。
“苏总监……他完了。”女人的声音破碎得像被踩过的玻璃,“他每天早上七点准时拎着公文包出门,西装笔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可我知道,他根本没去公司……公司早就空了。他只是把车开到郊野公园,一个人在车里坐到天黑。”
电话那头的女人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说出下一句话的力气:“昨天晚上,他喝多了,抱着我说,‘要是能重来一次,我宁愿去摆地摊,风吹日晒也比现在强……’他这辈子最要面子,说出这种话,就是天塌了。”
第二份讯息是一张手机截图,来自另一位企业主的家属。
丈夫已经失踪两天,只在手机备忘录里留下了一行字:“对不起,我没守住这个家。”底下,是他和妻女的合影。
家属疯了一样报警,警察只当作普通失踪人口处理。
绝望之下,她才通过基金会的紧急联系渠道找到了小舟。
然而,真正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撕开那张用“稳定”和“繁荣”编织的大网的,是第三位访客。
老陈的女儿,小陈,一个看起来刚毕业不久的女孩,在父亲的头七刚过,就找到了基金会的办公室。
她眼睛红肿,脸色苍白,怀里却死死抱着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东西。
她没有哭,只是将那个包裹放在苏明玥的桌上,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我爸走了,这是他让我交给你们的。”
包裹打开,是一本泛黄的手写账册。
纸页因常年翻动而卷边,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数字和条目,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
“我爸做了十七年外包会计,给大大小小十一家公司做账。他说,这是他的手艺,也是他的罪孽。”小陈的手指抚过账册的封面,像是抚摸父亲粗糙的手,“他给每一家都做两套账。一套给税务,一套……是真实的。临走前一天晚上,他把我叫到床边,说‘这些东西不能烂在我肚子里,不然我死都闭不上眼’。”
苏明玥的心脏猛地一沉。
她让阿Ken立刻将账册内容进行扫描比对。
结果在一个小时后出来,令人不寒而栗。
这十一家看似毫无关联、分布在不同行业的中小企业,在过去三年里,所有虚增成本的发票、所有无法核销的款项,最终都通过层层复杂的空壳公司,如百川归海般,流向了同一个名字——“文旅开发集团”。
那个刚刚以“经营稳健、逆势增长”的模范姿态,从银行获得了巨额纾困贷款的明星企业。
瞬间,苏明玥明白了。
真正的暴雷,从来不在那几张光鲜亮丽的财务报表里,而在这些被榨干最后一滴血后,被无情抛弃的人心里。
“阿Ken,”她转头,声音冷静得可怕,“剪一段视频,无声的。”
她的指令清晰而迅速:“第一个镜头,缓缓扫过周宁办公室抽屉里那七份自杀干预记录表;第二个镜头,给小陈那双颤抖的、捧着账本的手一个特写;第三个镜头,定格在那位建材商妻子发给我们的、被她攥得发皱的结婚照上。最后,用黑底白字打上视频的名字——《他们在塌》。”
视频没有一句解说,却比任何控诉都来得震撼。苏明
玥没有公开发布,只是将其甩进了“明玥观察哨”的内部协作群组,并附上了一句话:“这不是风险预警,这是正在发生的集体殉葬。”
视频像一颗深水炸弹,在那个由精英组成的小群里炸开了锅。
半小时后,郑言的加密电话打了进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急切:“明玥,马上见一面,我这里有样东西,你必须看。”
咖啡馆的角落里,郑言将一份被退回的内部评估报告推到苏明玥面前。
报告的作者署名是“程远”。
苏明玥记得这个名字,一个以严谨和固执着称的分析师。
报告的核心内容直指多家企业存在“人为制造流动性枯竭的嫌疑”,建议暂停对某些大型集团的纾困资金投放,优先救助下游供应链。
“程远因为这份报告,上周被调去看守档案室了。”郑言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讲述一个恐怖故事。
苏明玥翻到报告的最后一页,几行龙飞凤舞的手写批注如利刃般刺入眼帘,笔迹刚硬,力透纸背:“若放任此吸血模式蔓延,三年之内,或将引发区域性系统性信用崩塌!”
她凝视着那几行字,良久,忽然抬头看向郑言,目光锐利如刀:“你们真的看不见吗?还是你们不敢承认,你们所谓的宏观稳定,是有人在替你们塌方、替你们去死?”
郑言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上满是羞愧与无力。
三天后,苏明玥再度受邀参加一场更高规格的闭门研讨会。
这一次,厉知行亲自出席了。
他依旧西装笔挺,金丝眼镜后的眼神温和而疏离,语气平和得像在讨论天气:“苏总监的‘情绪指数’模型很有创意,但我们都知道,宏观治理不能靠感觉,更不能靠讲故事。”
他身后的大屏幕上,亮起一组组令人眼花缭乱的“健康数据”——新增贷款、就业指数、市场信心指数……每一项都经过精心包装,证明着市场信心稳固,一切尽在掌握。
苏明玥没有与他争辩那些数字的真伪。
她只是静静地等到厉知行说完,然后拿出了自己的手机,连接上会场的音响。
“在讨论数据之前,我想请各位听一段声音。”
她按下了播放键。
一段嘈杂的、带着电流声的录音响彻整个会议室。
那是一个男人在生命最后一刻,用尽全力拨打120急救电话的录音。
正是那位留下遗书后失踪的企业主。
“……喂?120吗……别、别挂……我跟你们说几句话……”男人的声音虚弱而绝望,混杂着高处的风声,“各位领导,你们听着……我抵押了房子、车子,找亲戚朋友借遍了,还借了网贷……就为了撑下去,等你们的纾困资金……可我没想到……钱批下来了,根本就没进到我们这种小企业的账上……”
录音里,男人发出了一声似哭似笑的叹息,然后是急促的风声和一声沉闷的巨响。
电话,戛然而止。
整个会议室死一般的寂静。
屏幕上那些鲜红翠绿的“健康数据”,在这一刻显得无比荒诞和血腥。
苏明玥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的厉知行。
“你们说,这是个例。”她的声音不大,却像一把锤子,重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可我的耳朵告诉我——这是一场沉默的屠杀。”
散会当晚,厉知行的办公室灯火通明。
他单独留下了郑言,将一份文件干脆利落地推到他面前:“郑组长,这是总部的决定。请贵组即日起,暂停对‘明玥观察哨’项目的一切数据支持。”
郑言看着文件上那冰冷的铅字,又想起了下午那段录音,他没有拿起笔,只是将文件推了回去:“厉总,我拒签。”
走出灯火辉煌的总部大楼,晚风吹在郑言脸上,带着一丝寒意。
他刚坐进车里,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匿名短信,内容只有一句话:“小心你女儿学校新换的安保合同。”
郑言握着手机的手,指节瞬间发白。
与此同时,苏明玥的办公室里,她正戴着耳机,一遍又一遍地重听那段120录音。
她想从那绝望的声音里,找到更多被掩盖的真相。
就在录音播放到第十七遍,男人那声似哭似笑的叹息响起时,她的大脑突然一阵剧痛,仿佛被一根钢针狠狠刺穿!
金手指带来的超强听觉在这一刻彻底失控,无数细碎、嘈杂、充满了痛苦与怨恨的声音瞬间涌入她的脑海,交织成一片山呼海啸般的低吼。
这些声音不再是模糊的情绪,而是具体的、来自无数个体的嘶喊。
在这片混沌的潮汐中,有一句祈求却异常清晰地浮现出来,直抵她的灵魂深处:
“救救我们……别让我们变成数字。”
“啊!”苏明玥惨叫一声,猛地摘下耳机。
她感到一阵温热的液体从太阳穴滑落,伸手一摸,指尖一片猩红。
她还没来得及从剧痛和幻听中回过神,面前的电脑屏幕突然自动闪烁了一下,一个她从未绘制过的、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共振图谱被自动生成并保存。
图谱像一张巨大的神经网络,无数个节点在其中明灭,而在这张图谱风暴的正中心,赫然标注着三个鲜红的大字:
天枢核。
就在图谱生成的那一刻,远处响起了钟声。
咚——
那声音低沉、悠远,却又无处不在。
这一次,它不是来自任何一座教堂或钟楼,而是仿佛从这座城市的每一座工业园区、每一片沉睡的开发区、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里,同时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