玥调集了《听见沉默》发布至今所有的原始录音,堆叠在调音台旁,像一座座沉默的坟冢。
她对身旁已经熬红了眼的小陆下达了新的指令:“把每一段,尤其是那些被我们初步标记为‘伪造悲伤’的录音,逐帧提取背景环境音,我要最纯粹的底噪。”
小陆虽然满心困惑,但对苏明玥近乎神迹的判断力已深信不疑。
他立刻开始操作,庞大的数据流在屏幕上奔涌。
苏明玥则戴上了业界顶级的监听耳机,隔绝了外界一切声响。
她缓缓闭上双眼,整个世界瞬间沉入深海般的寂静。
在这一片虚无中,她主动催动了那份与生俱来的天赋,不再被动地接收情绪,而是像一个精准的声呐,主动去锚定那些藏在滔天悲恸下的“不该存在的平静”。
一段段录音在她脑海中飞速流过。
哭嚎声、控诉声、哽咽声……交织成一张巨大的情绪之网。
但苏明玥的意识却如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这些伪装,直抵核心。
第一段,平静。
第二段,平静得像一潭死水。
当播放到第三段伪造录音时,那段作为背景音乐、被刻意处理得哀伤婉转的钢琴曲刚一响起,苏明玥猛地睁开了眼睛,瞳孔中闪过一丝骇人的精光!
“停!”她厉声喝道,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工作室的空气都为之一凝。
小陆的手指触电般地敲下暂停键。
“就是这里,倒回三秒。”苏明玥的声音冷得像冰,“这首钢琴曲,在第三个小节的结尾,少了一个休止符!”
在音乐里,休止符是沉默,是呼吸,是情绪的留白。
一首用于渲染悲伤的曲子,不可能省略掉营造沉重感的休止符。
除非,这个“省略”本身,就是信息。
小陆立刻按照指令重新校准音频,将那一段放大到毫秒级。
经过数次比对,一个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异常浮现了——那本该是休止符的0.3秒空白,被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与底噪融为一体的单音节填满了。
他们将之前发现的所有类似单音节按照时间顺序重新排列,当最后一个音节归位时,电脑屏幕上,由音频波形转换成的字符,拼凑出了一句令人不寒而栗的指令:
FoLLow thE chILdREN.
追寻那些孩子。
这个发现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苏明玥记忆的迷雾。
她想起父亲苏文洲生前合作最密切的,就是一家名为“回声”的老式录音棚,专门负责处理一些非公开项目的人声和配乐。
她立刻驱车前往,在城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了那间布满灰尘的录音棚。
老板老吴已经年过七旬,头发花白,看到苏明玥时,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疏离。
他矢口否认与苏文洲有过任何超出常规的合作,只说那是二十年前的旧事,什么都记不清了。
苏明玥没有与他争辩。
她只是站在那台落满灰尘的八轨调音台前,静静地看着他,然后,用唇语和微弱的气声,哼出了那段被篡改了节奏的钢琴旋律。
老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他瞳孔骤缩,嘴唇哆嗦着,仿佛看见了从地狱归来的信使。
他死死地盯着苏明玥,像在确认一个等待了二十年的信号。
良久,他颤抖着从一个上锁的铁皮柜最深处,取出一个泛黄的硬壳磁带盒。
“你爸……你爸临走前不久来过。”老吴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他把这个交给我,说,如果有一天,他听到了这首他亲手为女儿写的摇篮曲被人改了调子哼出来……那就说明,‘守灯人’还在,而且有危险。”
苏明-玥接过磁带,封套上用褪色的笔迹写着:“家庭录音·1998夏”。
她找到一台老旧的卡带机,按下播放键。
一阵电流的嘶嘶声后,一段稚嫩的小女孩哼唱声流淌出来,那纯净的旋律,正是加密钢琴曲的原始版本。
然而,就在旋律即将结束时,结尾处却多了两个轻盈上扬的音符,像一句没有说完的问候,一个等待被回应的暗号。
与此同时,许昭宁的办公室里,气氛同样凝重。
他根据苏明玥提供的思路,将全网所有关于《听见沉默》的舆情爆发节点,与一个被他命名为“观察哨”的内部预警系统时间轴进行了数据对比。
屏幕上,无数的数据点汇聚成一条令人毛骨悚然的曲线。
“我发现了规律。”许昭宁的声音透着一丝压抑的兴奋和后怕,“每一次,在真正的系统性危机——比如区域金融风险、重大安全事故——爆发前的72小时内,网络上总会精准地出现三到五个情绪极其强烈的‘极端个案’,并被一股神秘的力量集中推送,瞬间引爆公众舆论。它们的发布时间、发酵速度,都精准地卡在大众注意力最容易被吸引的峰值上。”
他指着屏幕上的模型,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将其命名为‘情绪置换效应’。他们用精心筛选的局部惨剧,来掩盖和对冲即将到来的系统性崩塌。这不是舆论的失控,昭宁,这是……这是精心设计的注意力劫持。”
另一边,林晚的调查报告也带来了新的谜团。
“我回访了多位当初签署了‘和解协议’的家属,他们中至少有一半的人出现了相似的记忆断层。”她的语气充满了不安,“他们都记得自己签过字,拿到了一笔钱,但对于协议的具体内容,甚至当时谈判的场景,都描述得含糊不清,就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有人甚至说,当时会议室里一直有一种很轻微的嗡嗡声,让人昏昏欲睡。”
她提出了自己的怀疑:“我怀疑他们不仅仅是利用了家属的悲痛和无助,甚至可能使用了某种群体性的心理干预手段,比如特定频率的声波,来诱导服从,并在事后模糊相关记忆。我建议,我们应该立刻暂停对这类高危人群的访谈,风险太大了。”
苏明玥却摇了摇头,目光锐利如刀。
“不,我们不能停。”她的声音坚定而决绝,“正因为他们在不择手段地抹除记忆,我们才更要把声音留下来。那些被篡改的合同、被遗忘的条款,都只是陷阱。真正的遗言,从来都不在纸上。”
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当晚,一期名为《回声》的《听见沉默》特别节目,在所有平台同步上线。
没有旁白,没有煽情。
视频开场,直接播放了那些“职业哭灵人”在不同场合的变声录音对比,虚伪的悲伤被技术无情地剥离。
紧接着,是许昭宁制作的时间链图谱,清晰地展示了每一次“极端个案”的爆发,如何精准地掩盖了另一场更大的灾难。
最后,画面归于黑暗,只有朵朵和其他孩子们纯真清澈的语音,与那段被解密出来的加密钢琴曲交织在一起。
视频的结尾,漆黑的屏幕上浮现出苏明玥亲手写下的一行字:
“他们教会我说话,你们教会我沉默。但现在,我要用你们教我的技术,把他们的声音,送回去。”
节目上线仅两小时,播放量瞬间突破千万。
弹幕疯了一样地刷过,不再是愤怒和质疑,而是两句简单的话,一遍又一遍,汇成洪流——
“听见了。”
“对不起,我们迟到了。”
深夜,城市的喧嚣渐渐沉寂。
苏明玥的私人电话突然响起,是那个隐匿在网络深处的电台dJ,阿K。
“苏小姐,”阿K的声音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激动和紧张,“就在你的节目上线后,有人通过我的加密频道留言,点播了一首非常非常老的老歌——《夜航船》。我……我按照约定,播放了它。然后,就在刚才,我收到了这个。”
一封邮件随之而来。
苏明玥点开附件,那是一张音频频谱图。
在繁复的波形之中,赫然隐藏着两个独特的信号尖峰——那两个音符,与她父亲那盘磁带结尾多出来的部分,完全一致!
“昭宁!”苏明玥的声音划破了深夜的宁静,“立刻对这个信号源进行建模反推!”
许昭宁的键盘敲击声如同狂风暴雨。
几分钟后,一个坐标被死死地钉在了华国广袤的电子地图上。
“西北……某废弃的卫星通信站。”许昭宁的声音干涩,“根据历史资料,这里……正是二十年前,你父亲苏文洲主持‘金融防火墙’绝密项目时,启用的备用指挥中心。”
苏明玥猛地站起身,握紧了耳边那副冰冷的监听耳机,仿佛能透过它听到时空的另一端。
她走到窗边,望着远方天际线上一道划破夜空的闪电,无声地滚动。
雷声沉闷,仿佛一声遥远的回音。
她对着无尽的夜色,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声呢喃:
“爸爸,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