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七年七月初九,雪域之巅,逻些城(拉萨)。
布达拉宫雄踞玛布日山之巅,赭红的宫墙在稀薄凛冽的空气中,如同凝固的、由古老信仰与权力混合而成的巨大血块,白宫部分则如雪山之魂般矗立其上,这便是吐蕃赞普的王权象征。
此刻,这座恢弘却粗粝的石头巨兽,在连绵数里的赭红宫墙内外,挂满了印着梵文经咒的彩色经幡,山风卷过,旗海翻腾,发出海潮般连绵不绝的猎猎之声,企图为这冰冷的石城注入一丝虚幻的、属于大婚的喧嚣。
大宋送亲的五千精锐、数百辆装饰着金凤银凰的华丽鸾驾,却如同卷入浓稠酥油中的铁流,在宫门外宽阔却荒凉的石板广场上艰难地排开阵势。
队伍核心处,帝姬銮驾由三十二名特选京畿禁军抬持,朱红底漆描金,檐角垂挂九凤衔珠璎珞,华贵逼人。
龙骧骑士的战马被特制的黑色厚布蒙了眼,由马夫死死挽住辔头,依旧不安地刨打着前蹄,喷着粗重的白气——它们被这稀薄的空气、陌生的气息和翻飞的经幡深深刺激。
车帘内,令福帝姬赵金印端坐。
沉重的九翚四凤冠冕几乎压断她纤细的脖颈,宽大的翟衣衮袍下是层层束紧的绸缎,勒得她每一次吸气都如风箱般艰涩痛苦。胭脂厚厚涂抹在脸上,却掩不住皮肤下透出的、一种带着诡异灰败的铅白色,那是高原反应与深重厌恶交织的痕迹。
她目光空茫,掠过车窗外起伏的、光秃秃的荒山,山脚下那些匍匐在尘埃中、磕长头而来的农奴,身上破旧的赭红袈裟如同凝固的血痂。
一丝隐秘的、几欲作呕的腥膻气(来自宫墙深处供奉的酥油灯、神油与某些不可言说的东西)无孔不入地钻入车厢。
她死死攥紧袖中的金丝帕子,指尖用力到骨节泛白,才强压下胸腔里那股翻腾欲呕的冲动!
这鬼地方!
这弥漫着神佛香火与奴隶死气的鬼地方!
她只想一把火烧了!
七月十二,布达拉宫,专辟之“汉殿”。
送亲团在无数双隐藏在绛红僧袍后、带着贪婪窥探与冷漠审视目光的注视下,依礼安顿。
所谓的“汉殿”,不过是临时腾空出的几间西侧僧舍改造而成,墙皮是新刷的白灰,还能闻见石灰刺鼻的生涩气,墙角尚残留着无法清除干净的陈年酥油印记。
家具器物虽竭力添置了些许中原制式,仍是粗笨简陋。
至于那所谓的“宋匠督造帝姬寝宫”?
更是一句笑话!
只在紧邻白宫处草草圈了块地,挖了几个象征性的基坑,几根粗糙的石料斜躺在冻土上。
陈太初由枢密院职方司主事叶七、亲兵营指挥使王烈等人簇拥着,在吐蕃礼官的“引领”下,面无表情地踏勘着每一处仪程节点。
从帝姬下舆处的地毯颜色(非明黄,换成了象征密宗忿怒的金刚红),到入宫门时赞普出迎的台阶级数(少了两级),再到接风宴主宾位置朝向(竟将帝姬位列赞普之侧?
按宋礼,帝姬位当正中,赞普位在右,吐蕃竟反着来!)。
叶七手中那卷薄如蝉翼、却重逾千钧的盟约绢帛被展开数次。
他那双锐利如刀的眼中寒意更盛一分,握笔的手青筋暴起,一次次强忍着挥毫泼墨、当场驳斥的冲动!
王烈按刀的手臂肌肉虬结,沉默得像一头压抑着狂怒的猎豹,只等主人一声令下便择人而噬!
吐蕃礼官却始终面带倨傲却“谦恭”的微笑,口口声声“尊崇唐蕃古制”、“高原风俗殊异”、“还请上国宽宥”。
陈太初一直沉默。
他幽深的目光如同凝固的墨玉,将这些明显越界且故意为之的“疏漏”,一桩桩一件件,清晰地、残忍地烙印在心底某片冰原之上。
时机…未到。火炉还未烧透,水沸尚需时辰。
他只在几处最刺眼的错漏处稍作停留,抬抬手,示意身后随行书吏冷硬地记录在案。
那书吏手腕稳健,笔下沙沙,每个字都像砸进石板里的铁钉。
吐蕃礼官只当是宋人最后的、无力的较真,眼底的不屑几乎要满溢出来。
七月十五,大婚吉日。
布达拉宫主殿“曲杰查布”(法王殿)被布置得如同巨大的密宗坛城。
上万盏酥油灯摇曳着昏黄诡异的光,将满殿怒目獠牙的壁画映照得光影幢幢,仿佛万千鬼神在黑暗中窃窃私语。
奇形怪状的黄金法器、巨大堆叠的酥油供品散发着浓郁粘腻的甜香,混合着藏香那独特的、带着苦杏味的氤氲烟气,几乎令人窒息。
殿内挤满了身着华贵皮裘、佩戴硕大绿松石与黄金璎珞的吐蕃贵族、王公、各大教派着红黄僧衣的活佛大喇嘛。
每一双眼睛,都像草原上的秃鹫,紧紧盯住殿门,等待着那只来自东方的金凤凰,如何被戴上属于雪域高原的枷锁。
吉时将至。
悠长低沉的佛号与法螺鸣响如同来自幽冥的召唤,沉闷地回荡在巨大的殿堂。
两列身着金甲、手持密宗降魔杵的吐蕃武士缓缓步入,在殿内两侧排开森严阵列。大护法国师索南坚赞身披缀满金线的猩红法袍,手持伏魔法铃,立于主位高台之侧。
然而…
高台之上,那张专为赞普铺设的华丽座床上方,覆盖着一张硕大无比、金光刺眼的纯金锻造的麒麟皮纹巨垫!
麒麟足踏火焰,麟角虬张,每一片鳞甲都以极细的金线勾勒,眼珠镶嵌鸽卵大小的红宝石,在无数灯火照耀下散发着令人目眩神迷、充满压迫性的威权光芒!
而紧邻其侧稍矮一阶的座位上,那本该为帝姬准备的座位上,却只铺着一层寻常的绣着雪狮图案的厚重猩红氆氇!
虽也名贵,但在一片黄金海洋中,那朴素的红与粗犷的雪狮图案,却被那张金麟王座衬得无比卑微刺眼!
地位尊卑,高下立判!
这已不仅是疏忽,这是当众抽打大宋的脸面!
将赵金印视为低人一等的附庸!
更是对当日白纸黑字“帝姬位同赞普,器物规制等同”条款的彻底践踏与蔑视!
一瞬间,整个喧闹如沸腾酥油锅的大殿,如同被瞬间投入万年玄冰!
所有等待的、窥探的、兴奋的目光都凝固了!针落可闻!
枢密院职方司主事叶七脸色唰地惨白如雪,手中那卷绢帛哗啦一声展开,记载“赞普帝姬坐具同等制式如附图”的条款和简略坐具图样,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灼烫!
他猛地扭头看向陈太初!
王烈的手,猛地扣紧了腰间横刀的缠金丝鲨鱼皮刀柄!骨节爆响!
陈太初,动了。
他一步踏出!
没有去看那张刺目的金麟王座,也没有望向那张猩红氆氇。
他那双一直以来沉静如渊的眼眸深处,压抑了半月之久的地火,终于在这一刻轰然喷发!
冰冷彻骨,却又燃尽一切的锐利与决绝!
“索南国师!”陈太初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万钧雷霆,在死寂的大殿中猛然炸开!
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火,钉在殿顶的每一寸梁木之上!
“主位左右两张座具…制式,何以迥异?!”
他缓缓抬手,指向那金麟巨垫与猩红氆氇,指尖稳如磐石,“当日京兆府外,贵国以佛祖之名签下的盟书——第二条第一款‘册封大典,帝姬位同赞普之尊,器物仪制等同’!白纸黑字!”
陈太初猛地扭头,如刀锋般的目光直刺索南坚赞!
索南坚赞脸上的倨傲凝固了,一丝慌乱如同投入沸水的酥油滴,瞬间激起波澜,他强自镇定:“秦王殿下!区区坐具垫子而已,材质不同,礼敬相同!何必如此拘泥小节,坏了……”
“——小节?!”陈太初的厉喝骤然撕裂索南试图掩盖的声音!
他那如同寒铁铸就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近乎狰狞的冰冷笑意!
“礼,国之重器!邦交之根基!今日大婚,吉典盛况!当着你吐蕃举国之宗亲!当着赤松德赞赞普!当着你雪域神佛!”
他手指猛地戳向头顶那些狰狞的金刚壁画,“大宋以帝姬之尊下嫁!尔等便敢曲解盟约!擅改规制!以猩红破氆配以黄金麟座**?!”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山巅飓风卷起万载冰屑:
“此非小事!乃辱我大宋!辱我帝姬!辱我天家威仪!——此乃撕毁盟约!背信弃义!之举!”
“——礼制不端!”他一声断喝,如同开山巨斧劈下!
“——这婚!不结了!”
“轰——!”大殿内仿佛瞬间被投入点燃的火药桶!
所有吐蕃王公、贵族、喇嘛的矜持、傲慢、算计,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人人色变!惊惶失措!索南坚赞如同被一只巨拳砸中胸口,蹬蹬蹬连退数步,手指颤抖着指向陈太初:“你…你…秦王!你…怎敢…此乃吐蕃!”
“来人!”陈太初根本不理他,声音斩钉截铁,响彻整个殿宇,“护持帝姬回銮!宋军即刻封锁‘汉殿’!无本王令箭,擅闯者,格杀勿论!”
“得令——!!”王烈、叶七及殿外所有涌入的宋军将士齐声暴吼!
声震屋瓦!
无数顶盔贯甲的身影如狼似虎扑出,瞬间封锁通道!
雪亮刀锋出鞘,寒气森然,与殿内煌煌灯影与金座交相辉映,却比任何密宗法器都更显冷酷肃杀!
帝姬銮驾在层层宋军护卫下,轰然启动!
那些朱红描金的凤纹在幽暗殿中拖曳出一道刺目欲裂的流光!
赞普赤松德赞刚在王帐内换好繁复的黄金赞普冕服,珠帘掀开就被这晴天霹雳惊得一个趔趄!
他那张尚且稚嫩的脸上瞬间涌上暴怒与惊惧的扭曲!
“国师!国师何在?!”赤松德赞的尖叫声几乎破音,“不是说……不是说一个垫子吗?!那宋使…怎敢…怎敢如此跋扈?!”
索南坚赞几乎是连滚爬爬冲进来的,满头大汗,脸色灰败,再不复半点高僧宝相:“赞普!赞普息怒!那陈太初…是属狼的!那…那垫子…盟书上是有写…可…”
他语无伦次,心中冰凉一片。
他知道宋人重视礼仪,却未想到这看似迂腐的小节,竟被这个年轻亲王毫不犹豫地掀成了斩断盟约的滔天巨浪!
“蠢货!”赤松德赞抓起镶满宝石的金杯狠狠砸在索南坚赞脚下!碎片四溅!
“本赞普要的是大宋帝姬这面护身符!要的是她背后宋军的支持去压服次仁贡布和叔父朗达玛!不是要你去惹怒一头随时能放出萨迦疯狗咬我们的狮子!去!去告诉他!垫子…垫子依他就是了!立刻把帝姬请回来!”
“可是赞普!”索南坚赞看着暴跳如雷的幼主,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那宋人的火器…已经对着布宫了!”
就在方才陈太初发令时,他已得到密报,“汉殿”周围所有的制高点,都被宋军架上了一种短粗如同铁筒般的诡异火器,炮口森森!指向这雪域最尊贵的殿堂!
死寂,笼罩了王帐。
赤松德赞那张稚气却染满权欲的面庞上,第一次清晰无比地映照出恐惧的阴影。
陈太初这看似只为“垫子”的发难,撕开的何止是礼仪?
这撕开的,是吐蕃脆弱的平衡,是赞普岌岌可危的权杖!
一只冰冷的手,已然扼住了布达拉宫的咽喉!
而那张猩红的氆氇…竟是点燃整个高原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