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七年八月初三,逻些城西,当雄草原。
暮色如铁,沉甸甸地压向广袤无垠的草甸。
白日里刺目的阳光褪尽最后一丝余温,凛冽的寒风自念青唐古拉雪山之巅呼啸而下,卷起枯草与雪尘,抽打在脸上如同细碎的冰刀。
然而,在这片被战火与权谋反复蹂躏的土地上,此刻却升腾起一种近乎狂热的、属于生命本身的喧嚣!
数十堆巨大的篝火在旷野上熊熊燃烧!干燥的牦牛粪饼混合着耐烧的红柳根,爆裂出噼啪作响的金红火星,将方圆数里映照得亮如熔炉!炽热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冰冷的空气,扭曲的光影中,无数人影攒动如潮!
烤全羊的浓烈焦香混杂着酥油茶滚烫的奶腥气,在寒风中霸道地弥漫开来。巨大的铁架上,整只剥洗干净的肥羊被粗铁钎贯穿,架在篝火上方,油脂滴落火堆,发出滋滋的爆响,腾起诱人的白烟。
一旁,大块带骨的牦牛肉在滚沸的铜釜中沉沉浮浮,肉汤翻滚着奶白色的泡沫。更远处,成排的妇人盘膝坐在厚毡上,双手沾满黏稠的青稞面,灵巧地拍打着糌粑团子,雪白的面粉在火光映照下如同飞舞的细雪。
巨大的木桶里,浑浊的自酿青稞酒散发着浓烈而粗粝的发酵气息,被粗陶碗盛着,在兴奋的牧民手中传递、泼洒!
歌声!粗犷、嘹亮、带着高原特有的穿透力与苍凉!
男人们围着火堆,跺脚、甩袖、踢踏着厚重的皮靴,吼唱着古老的牧歌!
女人们头戴珊瑚珠串与绿松石银饰,彩袖翻飞如蝶,踏着鼓点旋转!
孩子们在人群缝隙中尖叫着追逐嬉闹!
马头琴嘶哑悠扬的弦音、骨笛尖锐的呼啸、皮鼓沉闷的擂动…所有声音汇聚成一股原始而磅礴的声浪,如同挣脱了枷锁的洪流,在空旷的草原上肆意奔涌!
仿佛前几日布达拉宫下的血火厮杀、宫墙内冰冷的权谋倾轧,都已被这冲天的篝火与烈酒…焚烧殆尽!
陈太初裹着一件厚实的玄色貂裘,盘膝坐在最中央、也是最大的一堆篝火旁。
他身前铺着厚厚的雪豹皮垫,面前矮几上,一只烤得金黄酥脆、油脂滋滋作响的肥硕羊腿正散发着诱人的焦香。
他手中把玩着一柄镶嵌绿松石的银质小刀,刀锋在火光下流淌着冷冽的寒芒。
他并未急于割肉,目光沉静地掠过眼前这片沸腾的海洋。
火光跳跃,映照着一张张被高原风霜刻蚀、此刻却因狂喜而扭曲涨红的脸庞。
那些深陷的眼窝里,不再只有麻木与恐惧,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贪婪的、属于当下的、纯粹的欢愉!
有人抱着酒坛狂饮,酒液顺着胡须淋漓而下!
有人撕咬着滚烫的羊肉,烫得龇牙咧嘴却不肯松口!
有人搂着陌生的舞伴,在篝火旁疯狂旋转,直至力竭倒地,发出酣畅淋漓的大笑!
这是被压抑了太久、属于生命最底层的、对温饱与放纵的原始渴望!
在这片苦寒之地,一次无需顾忌身份、无需担忧鞭笞、能敞开肚皮吃饱肉、喝足酒的狂欢…或许就是许多人一生中…唯一的光亮!
“王爷,尝尝这刚烤好的肋排!”
索南嘉措活佛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他褪去了象征无上法权的金线袈裟,只着一身寻常的赭红粗布僧袍,盘膝坐在一张厚实的牦牛毡上。
他手中捧着一只粗陶碗,碗里是热气腾腾、奶香浓郁的酥油茶。
火光映照着他清癯的面容,那因常年诵经参禅而沉淀的悲悯与此刻篝火带来的暖意交织,竟显出一种奇异的平和。
陈太初微微颔首,手中银刀轻巧地切入羊腿。
刀刃割开焦脆的表皮,露出内里粉嫩多汁的肉层,滚烫的油脂瞬间包裹了刀锋。
他割下一块最肥美的腿肉,并未立刻入口,而是放在鼻端轻嗅。
那混合着松枝、盐粒与高原风雪的独特肉香,瞬间将他拉回遥远的记忆碎片——后世香格里拉旅游区,刻意营造的“藏家风情”…干净整洁的毡房,没有这般浓烈的牛粪烟火气;穿着崭新藏袍的“牧民”,笑容标准却少了此刻这般刻骨的酣畅;篝火晚会更像一场精心编排的表演,而非眼前这…混杂着汗臭、酒气、油脂与泥土腥味的、滚烫的生命狂欢!
他缓缓将肉送入口中。
滚烫、粗粝、带着野性的膻味在舌尖炸开!
牙齿撕扯着坚韧的肌理,滚烫的肉汁混合着粗盐的咸鲜猛烈地冲击着味蕾!
没有后世那些精致的调味,却带着这片土地最原始、最蛮横的力量!
他慢慢咀嚼,目光再次投向狂欢的人群。
一个瘦骨嶙峋的老牧民,正颤抖着双手,将一块滚烫的羊骨塞进怀里一个同样干瘦的小男孩嘴里。
孩子烫得直跳脚,却死死咬住骨头,贪婪地吮吸着骨髓,油污的小脸上是近乎癫狂的幸福。
陈太初喉结滚动了一下,将口中那块混合着复杂滋味的羊肉…缓缓咽下。
“高原苦寒,”索南嘉措活佛啜饮了一口酥油茶,声音在喧嚣中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苍凉,“生息艰难。牛羊要吃草,人要活命。对他们而言,能围着火堆,吃饱一顿肉,喝足一碗酒…便是佛陀赐予的最大欢喜。”
他目光扫过那些因饱食而满足、因醉意而憨笑的牧民,“便是老衲亲临,此刻若敢夺下他们手中的酒碗肉食…怕也要被这群‘佛子’…掀翻在地,踩上几脚!此乃…天理人情!吃饱饭…便是此刻…最大的佛法!”
陈太初指尖银刀在火光下微微一顿。他抬眸,看向活佛。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倒映着跃动的火焰,也沉淀着这片土地千年的苦难与此刻短暂的欢腾。
“活佛通透。”
他声音低沉,“本王不日将护送帝姬启程东归。吐蕃之事…便有劳活佛了。”
他顿了顿,银刀无意识地在羊骨上轻轻刮过,发出细微的沙沙声,“高原之民,淳朴如赤子。
他们信您如信神佛。
您一念慈悲,或引其登极乐净土;
一念之差…或推其入阿鼻地狱。
他目光陡然锐利,如同穿透篝火的浓烟,直刺活佛心底,“您是觉者,超脱因果轮回。然则…”
陈太初的声音陡然压低,却带着千钧之力,每一个字都清晰地穿透了周围的喧嚣,如同冰珠砸落在活佛耳畔: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
“那些被您度化、或引向深渊的生灵…他们的血泪…他们的魂魄…他们的苦难与欢欣…皆系于您一念之间!”
他猛地抬眼,目光如电,死死锁住索南嘉措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望活佛…时时警醒!莫让这逻些王庭…再行差踏错!莫让这高原…再添…无谓的新坟!”
篝火噼啪爆响,火星四溅。
索南嘉措捻动佛珠的手指骤然停滞!
那串温润的蜜蜡佛珠仿佛瞬间变得滚烫!
他浑浊的眼底,倒映着陈太初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眸,也倒映着篝火旁那些因饱食而满足、因醉意而憨笑的牧民身影。
那“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八字,如同裹挟着雪域寒冰的惊雷,狠狠劈在他那颗早已看透生死的“觉者”之心上!
因果可抛?
业力可消?
那眼前这些鲜活的生命呢?
他们被苦难磨砺出的短暂欢愉呢?
这高原千年来浸透血泪的沉重…当真能…一抛了之?
活佛缓缓闭上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烤肉焦香、青稞酒烈气、牛粪烟火与冰冷寒风的空气。
再睁眼时,他并未言语,只默默端起那碗早已微凉的酥油茶,朝着陈太初的方向,极其郑重地…举了举碗。
浑浊的茶汤在粗陶碗中轻轻晃动,映着跃动的火光,如同无声的誓言。
陈太初亦不再多言。
他收回目光,手中银刀再次切入羊腿。这一次,他割下一块肉,并未放入自己口中,而是递给了身旁侍立、早已被肉香勾得喉头滚动的亲兵王烈。
王烈一愣,随即眼眶微红,双手接过,狼吞虎咽起来。
陈太初转首,望向东方。
墨蓝色的天幕之上,星河如练,璀璨得令人心悸。
一颗硕大的流星,拖着长长的、燃烧的尾迹,无声地划过天际,坠向遥远的地平线。
那方向…是汴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