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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乔迁仪式并没有因为赵贞吉的离去而停滞,很快就进入到了百官向嘉靖帝朝贺的环节。

按照朝廷规制以及嘉靖自己的心意,朝贺完,嘉靖需要阅读百官贺表,以达到被“劝谏”乔迁的目的。

这非常符合嘉靖一贯的“既要,又要“的作风。

此刻的西苑精舍外殿内,虽名之为“外”,实则仍是帝王居所的一部分,较之正式朝会的皇极殿,更多了几分私密与威压。

嘉靖帝朱厚熜并未端坐于高高在上的龙椅,而是斜倚在一张铺设着玄狐皮褥的紫檀木榻上,身着一袭更为随性的沉香色道袍,外罩一件轻薄的玄色纱氅。

他半阖着眼,似在养神,又似在倾听。

下方,以徐阶、高拱为首,六部九卿、勋贵宗室依序排班,黑压压一片绯袍玉带,鸦雀无声。

唯有在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黄锦那尖细悠长的“跪——”、“叩——”、“兴——”唱赞声中,百官才如提线木偶般整齐划一地行礼、起身,山呼“陛下乔迁新居,圣体安康,仙福永享,佑我大明,国祚永昌”之类的套话。

声音在空旷高峻的殿宇中回荡,显得格外响亮,却也格外空洞。

嘉靖帝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只从鼻腔里极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甚至懒得去做那虚扶的手势。

这些场面话,他听了三十五年,早已腻烦。

百官恭敬畏惧的姿态,才是他此刻真正在意的享受。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面孔,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的不谐与勉强。

还好,目之所及,皆是低垂的眉眼,恭顺的脊背。

一种掌控一切的满足感,在他心底悄然弥漫开来。

严党已倒,清流称臣,边镇暂安,新宫落成……一切似乎都在他的掌控之中,正沿着他预设的轨道运行。

就在这看似一片祥和的氛围中,一阵极其轻微、却因殿内过分安静而显得清晰的衣袂窸窣声响起。

只见提督东厂的大太监陈洪,悄无声息地挪到首辅徐阶身侧,微微倾身,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声音却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阁老……”

徐阶目光依旧平视前方,仿佛全神贯注于典礼,只是花白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陈洪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如同气音:“……咱家方才听通政司那边的小火者嘀咕,这贺表……似乎还未齐备?这……吉时眼看可就……”

徐阶面色不变,依旧是那副老成持重的模样,嘴唇微不可动地回应:“有劳陈公公挂心,些许疏漏,已在补办,当无大碍。”

“无大碍?”陈洪脸上的假笑瞬间僵住,声音虽低,却陡然拔高了一丝,透出尖利的焦虑,“我的阁老!皇爷的性子您还不知道?这吉时献表若缺了一份,那就是天大的窟窿!到时候雷霆降下,砸碎的可是您我的饭碗!您可得……”

他的话突兀地顿住了。

因为一个身影,已然不着痕迹地插入了两人之间那狭小的空隙,恰好隔开了陈洪与徐阶。

来人身形挺拔,面容年轻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气度,正是靖海伯陈恪。

他仿佛只是恰好调整了一下站姿,位置却卡得妙到毫巅。

陈恪并未看陈洪,目光先是向着御榻方向微一垂示,以示对君前仪轨的尊重,随后才侧过脸,声音平和,却带着一股清晰的、不容置疑的力度,精准地送入陈洪耳中:

“陈公公,君前奏对,自有体统。徐阁老总理枢务,一向夙夜在公,严谨周详。此番迁宫大典,千头万绪,时间又紧,纵有些许文书往来迟误,亦是常情,何须如此焦灼?”

他话锋微微一顿,终于将目光转向陈洪,那眼神清亮平静,却让陈洪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倒是陈公公,”陈恪的声音依旧不高不低,恰好能让附近几位重臣隐约听闻,“您身为内廷贵珰,提督东厂,掌宫禁肃清之责。此刻不去巡查典礼仪仗,反倒在此与阁老窃窃私语,言语间似有质疑揶揄之意……这,似乎并非东厂提督该有的体统吧?莫非陈公公觉得,徐阁老办事,还需您来指点?”

这番话,如同绵里藏针,既点明了陈洪越界、失仪,又稳稳地站在“维护朝堂体统”的制高点上,将徐阶摘得干干净净,反而将“不识大体”的帽子扣回了陈洪头上。

陈洪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噎得脸色瞬间涨红,如同猪肝。

他万没想到陈恪会突然发难!

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见另一侧,兵部尚书高拱也闻声冷冷地瞥了过来。

高拱那目光中,毫不掩饰对宦官干政的厌恶与鄙夷,如同实质般压在陈洪身上。

文官对宦官那种天生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和排斥感,在此刻形成了无形的合力。

陈恪与高拱,一左一右,在压制宦官气焰上形成了默契的同盟。

陈洪顿时感到一股巨大的孤立和压力。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个短促而愤怒的气音:“你——!”

然而,“你”字之后,他却再也说不出第二个字。

在陈恪那平静却犀利的目光和高拱冰冷鄙夷的注视下,他意识到任何进一步的争辩都只会让自己更显可笑失态,更坐实了“内宦干涉外廷”的罪名。

他胸口剧烈起伏了两下,强行将那口恶气压下,从牙缝里挤出几句干涩的话:“咱家……咱家岂敢质疑阁老!咱家只是……只是忧心皇爷的事!望诸位大人……加紧督办!务必在吉时前齐备!否则……皇爷怪罪下来,谁、谁也担待不起!”

撂下这几句色厉内荏的场面话,陈洪像是怕再多待一刻便会彻底失态,一甩袖,铁青着脸,悻悻然地退回了宦官队列之中,那双眼睛死死剜了陈恪背影一眼。

徐阶自始至终未曾回头,仿佛身后的小小风波与他全然无关。

直到此时,他才微微侧身,先是对着高拱颔首致意,然后目光落在陈恪脸上,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长辈和座师的温和赞许笑容,低声道:“子恒有心了。”

高拱也冷哼一声,算是回应。

陈恪拱手微微欠身,态度恭谨:“徐阁老言重,分内之事。”

三人交换了一个短暂的眼神。

那眼神中并无多少温情与默契,更像是在湍流中偶然并肩的舟子,彼此心知肚明这只是权宜之计,风波暂平后,各自的航向依旧不同。

徐阶的谢意带着惯有的圆滑与距离,高拱的认同基于共同的厌恶而非欣赏,陈恪的恭谨则保持着清晰的界限与警惕。

一切尽在不言中,旋即各自移开目光,重新望向御榻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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