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帝那冰冷而诡异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浑浊的双眼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死死盯在陈恪脸上。
殿内死寂,唯有皇帝粗重而压抑的喘息声。
陈恪的话语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带着金铁之音,掷地有声。
他试图用边关的血火、将士的忠魂来压过陈洪那阴险的构陷,来重新锚定自己对皇权的绝对忠诚。
然而,嘉靖帝静静地听着,那双眼底深处翻涌的,并非被说服的释然,而是一种更加幽暗、更加难以捉摸的盘算。
暴怒的浪潮似乎暂时退去,留下的是一片冰冷彻骨、布满猜忌礁石的滩涂。
终于,嘉靖帝开口了,声音沙哑而平淡,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仿佛毒蛇吐信般的缓慢节奏:
“说得好啊…陈卿说得,真是好极了。”
他微微颔首,目光却锐利如刀,刮过陈恪的脸庞。
“成千上万口棺材…苏州城下…密云城外…马革裹尸…是了,是了,陈卿是见过血、立过功、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国之干城,自然是不怕死的。”
他的语调陡然扬起,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赞赏,却又无比冰冷:
“海瑞呢?嘿!他连自己的棺材都备好了!看来也是个不怕死的硬骨头!好!极好!朕这一生,别的或许看走眼,但就喜欢你们这样的!英雄!好汉!”
他猛地抬起那枯瘦的手指,先指向陈恪,又猛地划向一旁面如死灰的赵贞吉,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而亢奋,如同疯魔:
“是英雄!是好汉!那就都别藏着掖着了!都给朕站出来!让朕好好瞧瞧!包括你们那些什么同党!什么恩师!什么门生故吏!都站出来!让朕看看,这煌煌大明,究竟有多少不怕死的忠臣!良臣!直臣!”
“陛下!”殿外跪伏的百官中,许多人听到此处,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几乎要昏厥过去。
陛下这是…这是要将朝堂彻底掀翻啊!
首辅徐阶,更是如遭雷击,身子猛地一晃,幸亏以手撑地才未彻底瘫软。
嘉靖所指,赵贞吉的同党,自然是他徐阶!
赵贞吉是他一手提拔的门生,虽近来渐生离心,但外人看来,依旧是他徐华亭的嫡系!
而陈恪…陈恪虽与他若即若离,但状元出身,若硬要扯上座师渊源,他徐阶也曾是其中之一!
陛下这是疑心病发作,要将所有可能与海瑞这“狂悖之举”有牵连的人,一网打尽吗?!
这已不是追究失察,这是要掀起大狱啊!
赵贞吉伏在地上,只觉得嘉靖那手指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
他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惊恐的、怜悯的、幸灾乐祸的…更能感受到御榻上那几乎凝成实质的猜忌与疯狂。
他知道,生死荣辱,就在此刻一举。
不能再犹豫,不能再试图辩解细节,陛下此刻要的不是解释,而是态度!是绝对忠诚的姿态!
他猛地一咬牙,竟不顾礼仪,膝行两步,不是退后,反而是向前,挪到了陈恪身侧稍前的位置,仿佛要以身躯为后者遮挡些许帝王之怒一般。
这个细微的动作,刻意至极,却又在慌乱中显得那么“自然”。
随即,赵贞吉重重一个头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再抬头时,额上已是一片通红,眼中竟噙着泪光,声音带着一种被误解的巨大委屈和无比的赤诚,朗声道:
“陛下!臣愚钝!臣惶恐!陛下适才所言‘同党’、‘恩师’,臣万死不敢苟同,亦不敢承!”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声音陡然拔高,清晰无比地传入殿内每一个角落:
“臣赵贞吉,乃是嘉靖二十一年的进士!殿试之后,琼林宴上,蒙陛下亲赐酒宴,金榜题名!臣之恩师,唯有皇天上帝,唯有陛下!臣乃是天子的门生!若说同党,臣此生此世,只能是陛下的臣党!只愿做陛下驱使的孤臣、忠臣!除此以外,臣岂敢他属?!”
说到此处,他竟哽咽了一下,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继续泣声道:“陛下方才之言…‘让同党恩师都站出来’…此非君论臣之道啊陛下!君不密则失臣,陛下此言,实是寒了天下忠臣之心!臣…臣恳请陛下,收回此言!”
这番话,掷地有声,情深意切,将一个“只忠皇帝一人”的孤臣形象塑造得淋漓尽致,更是巧妙地将“君不密则失臣”这顶大帽子,以一种看似劝谏、实则指责的方式,反扣回了嘉靖头上。
几乎是赵贞吉话音落下的瞬间,陈恪也立刻深深叩首,声音沉静却坚定无比,接口道:“臣附议!臣本金华乡间一放牛孺子,蒙陛下不弃,拔于草莽,点为首魁,委以重任,恩同再造!臣之忠心,天地可鉴,唯陛下一人而已!方才陛下之言,确有不妥,臣亦恳请陛下收回!”
两人一唱一和,一激昂一沉静,却都将“唯忠陛下”的核心表达得淋漓尽致,更是以“劝谏”之名逼皇帝收回那近乎失心疯的、要将所有人拖下水的言论。
这一记名为“绝对忠诚”的直球,配合着赵贞吉那恰到好处的泪光与哽咽,狠狠砸向了御榻之上的嘉靖皇帝。
嘉靖帝明显地怔住了。
他那疯狂而猜忌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罕见的愕然与…措手不及。
他预想了无数的辩解、推诿、甚至互相攻讦,却独独没有料到,这两人会以这样一种方式,用一种近乎“死谏”的姿态,来反驳他“你们都有党”的指控,并反过来指责他“君失其道”?
他们…他们怎么敢?!
而且,句句听起来,竟那般…理直气壮?那般…赤胆忠心?
那股被冒犯、被指责的愠怒刚刚升起,却又被两人话语中那不容置疑的“只忠陛下”的宣言奇异地抚平了些许。
他仿佛一个鼓足了气要爆炸的皮囊,被破出一个小孔,发出“嗤”的一声漏气响,那股毁灭性的疯狂势头,竟真的为之一滞。
精舍内再次陷入一种极其诡异的寂静。
嘉靖帝胸膛起伏着,目光在赵贞吉那泪光闪烁的“委屈”脸庞和陈恪那沉静坚定的面容上来回移动,手指捻动着。
良久,他忽然嗤笑一声,那笑声干涩而沙哑,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呵…呵呵…好,好一个天子的门生,好一个恩同再造…你们,果然都是朕的…好臣子啊…”
他的语调拖得很长,仿佛在细细品味这几个字。
然而,那眼底深处的冰寒与猜忌,却并未真正散去,只是被一层更厚的、名为“玩味”的迷雾所笼罩。
他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被糊弄过去?
但此刻,他选择了顺势而下。
只见嘉靖帝缓缓坐直了身体,目光扫过下方依旧跪伏的百官,最后重新落回赵贞吉和陈恪身上,声音变得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胡闹般的偏执:
“朕,不收回。”
短短几个字,斩钉截铁。
“你们既然是英雄,是好汉,忠君爱国,那朕就给你们一个机会,一个…证明的机会。”
他抬手,那根枯瘦的手指再次点出,如同下达一道荒诞的旨意:
“海瑞…不是不怕死吗?不是要学比干直言吗?好!朕就让英雄去查英雄!让好汉去审好汉!”
“三法司!都给朕派人来!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一个不许少!”
他的手指胡乱点向虚空,仿佛要将所有能想到的衙门都牵扯进来:
“还有…朝天观!给朕派个高功来!朕倒要问问,海瑞如此狂悖,是不是冲撞了哪路星君,坏了朕的修行!”
“道录司!也来一个!看看这奏疏里,有没有用什么邪术咒朕!”
“钦天监!也来!查查近日天象,可有妖星现世,才引出这等狂犬吠日之事!”
他如同一个陷入谵妄的病人,将审查一个臣子的机构,从正规的三法司,一路扩展到了道观、衙门、乃至观测天象的机构,仿佛要将世间一切力量都动用起来,才能平息他内心的巨大恐惧和猜忌。
这看似荒唐的指派,恰恰是他内心极度怀疑、觉得举世皆不可信、必须用各种方式交叉验证的极致体现。
每一个机构的加入,都是他怀疑链上的一环。
最终,他猛地一挥手,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声音带着极度的疲惫,却又冰冷无比:
“就这么办。朕…等着你们的结果。退下。”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缓缓闭上双眼,身体向后靠入引枕之中,仿佛沉入了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充满迷雾和猜忌的世界。
只留下满殿文武,面面相觑,汗透重衣,如同刚从一场荒谬绝伦、却又凶险万分的噩梦中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