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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带着明显急促的脚步声,不同于陈洪的虚浮焦躁,这脚步沉稳中透着一丝竭力压抑的匆忙。

嘉靖帝未睁眼,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来人停在御阶下,并未立刻出声,而是先调整了一下略显急促的呼吸,这才用那特有的、带着几分憨厚恭顺的嗓音轻声禀报:“奴婢黄锦,奉旨觐见,皇爷万福。”

嘉靖帝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阶下。

黄锦依旧穿着那身深色曳撒,但风帽已取下,露出那张圆润而略显疲惫的脸,额角鬓边,竟在初冬的寒意里渗着一层细密晶亮的汗珠,显然是接到传唤后一路紧赶而来,连擦拭都顾不上。

看到这张熟悉的脸,嘉靖帝胸中那团无名火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悄然抚平了些许。

他长舒了一口气,那气息悠长而带着深深的倦意,仿佛要将满腹的郁结与无奈都随之吐出。

“起来吧。”嘉靖帝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平和了许多,“陪朕出去走走吧。”

没有质问,没有训斥,甚至没有提及方才陈洪的蠢行,只是这样一句简单到近乎家常的话。

黄锦闻言,脸上没有丝毫讶异,甚至连一丝探究的神色都未曾流露,仿佛皇帝此刻想散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他立刻躬身,声音温和而熨帖:“是,皇爷。外头风有些凉,奴婢伺候您更衣。”

这便是黄锦最大的好处,贴心,知心,从不多问,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说什么。

嘉靖帝微微颔首。

黄锦立刻趋前,熟练而轻柔地服侍皇帝起身。

令人意外的是,嘉靖既未选择那象征玄修超脱的道袍,也未穿戴那彰显九五至尊的龙服。

他的目光在衣架上略一逡巡,竟落在了一件看似寻常、质地却是上等湖绸、颜色介于沉香与玄青之间的常服上。

他虚指一点,黄锦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黄锦眼神微动,手下却毫不停顿,利落地取过那件常服,仔细为皇帝穿上。

动作间,他已完全明白了皇帝的心意——不欲张扬,不欲惊动,只想如同一个寻常富家翁般,悄然离开这令人窒息的宫苑。

更衣毕,嘉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忽然问:“如何?”

黄锦后退半步,仔细端详片刻,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些微感慨的笑容,轻声道:“皇爷穿这身真好看,倒让奴婢想起早年潜邸时,您偶而便服出游的光景了,瞧着…更显清雅舒泰。”

这话避开了所有敏感字眼,只提“早年潜邸”、“便服出游”,既迎合了此刻皇帝想摆脱龙袍道服束缚的心思,又勾起了些许温情旧忆,听得嘉靖紧绷的面色不由又缓和了几分。

他嗯了一声,举步便向外走。

黄锦接下来的安排便极其精简。

他并未传唤庞大的仪仗扈从,只悄声吩咐下去,点了三四名绝对心腹、手脚麻利的小火者随行,又暗中以特殊手势示意殿外阴影中的锦衣卫,令其率精锐缇骑暗中护卫,不得显形。

一切准备停当,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一场轻车简从、近乎隐秘的“微服出巡”,便悄然开始了。

一行人悄无声息地出了西苑侧门,融入了北京城冬日萧索的街巷之中。

车厢内,嘉靖闭目养神,听着车轮碾过青石路的辚辚声,以及窗外传来的、被车壁过滤后显得有些遥远的市井喧嚣——小贩的叫卖、孩童的嬉闹、车轮声、马蹄声、行人的交谈声……

这些他平日隔绝于宫墙之外,视为“俗世嘈杂”的声音,此刻听来,竟有一种奇异的、鲜活的生命力,丝丝缕缕地钻入耳中,也钻入他那颗被丹经道藏、奏疏权谋填塞得满满当当的心里。

他忽然有些恍惚。

自己有多久,未曾这样真切地听过这些声音了?

他心里没有答案。

而他嘉靖此刻最想去的,并非任何道观仙山,而是那座他平日里刻意保持距离、甚至带着几分审视与疏离的府邸——裕王府。

你海瑞不是说朕不近人伦,隔绝天伦吗?

朕偏要让你看看,这祖孙之间的天伦之乐,岂是你能妄加揣度的虚伪?!

当裕王府那并不算特别恢弘的府门出现在眼前时,门前守卫显然对这辆看似普通、却透着莫名威仪的马车及寥寥随从感到惊愕。

当黄锦上前低语几句,守卫顿时面如土色,连滚爬爬地入内通报。

裕王朱载坖闻讯匆匆赶至前院,见到从马车上缓步下来的、身着常服的嘉靖帝时,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惶恐。

他几乎是踉跄着扑跪在地,声音都变了调:“儿…儿臣不知父皇驾临,未能远迎,罪该万死!”

他的身体微微发抖,那是一种长期生活在父亲威压与猜忌下形成的、近乎本能的恐惧。

裕王并非天生懦弱之人,相反,他心思细腻,亦有仁厚之心。

但在嘉靖这样一位乾坤独断、喜怒无常、且对儿子们充满戒备的父亲面前,他早已学会了将所有的棱角与锋芒深深隐藏起来,用这种战战兢兢、唯唯诺诺的姿态来包裹自己。

这何尝不是一种精心刻画的表演?每一次展露些许才干或主见,都可能被解读为觊觎权位、迫不及待。

前番父皇在百官朝贺时咆哮“逼朕退位”的言语,在他脑海中浮现,更让他确信,自己的任何“不恭顺”,都可能成为点燃父皇疑心的火星。

嘉靖帝看着跪在冰冷地砖上、连头都不敢抬的儿子,目光复杂地闪烁了一下。

他忽然有些意兴阑珊,甚至想转身离去。

但来都来了…

他虚抬了抬手,语气尽量放得平和:“起来吧,朕只是顺路过来看看钧儿,不必拘礼。”

“是…是…”裕王这才颤巍巍地起身,却依旧躬身垂首,不敢与父亲对视,侧身引路,“父皇请,钧儿…钧儿此刻应在后园玩耍。”

穿过几重院落,来到王府后园。

虽已入冬,园中几株耐寒的松柏依旧苍翠,一角暖阁内灯火通明,隐约传来孩童清脆的笑语声。

踏入暖阁,暖气混合着奶香和果香扑面而来。

只见一个穿着厚实锦袄、胖嘟嘟如同玉娃娃般的两岁半男童,正蹒跚着在铺了厚毯的地上追逐一个五彩的布球,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正是皇孙朱翊钧。

裕王妃李氏在一旁含笑看着,见到嘉靖帝突然出现,也是大吃一惊,慌忙领着侍女们跪拜行礼。

嘉靖帝的目光却瞬间被那小小的身影吸引了过去。他脸上那惯常的威严与冷峻,在看到孙子的那一刻,如同冰河解冻般悄然融化,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一丝真实而罕见的温和笑意。

“钧儿。”他轻声唤道,生怕惊着了孩子。

朱翊钧闻声停下脚步,扭过圆滚滚的小身子,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望向这个老者。

他似乎辨认了良久,随即竟毫不怕生,咧开没长齐牙的小嘴,奶声奶气地、极其清晰地喊道:“皇爷爷!皇爷爷!”

这一声“皇爷爷”,叫得嘉靖帝心花怒放,仿佛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四肢百骸。

他弯腰,张开手臂:“哎!钧儿,到皇爷爷这里来。”

朱翊钧咯咯笑着,迈着不太稳当却欢快的步子,一头扎进了嘉靖的怀里。

小家伙身上带着暖烘烘的奶香气,依赖地搂住他的脖子,软软的脸颊贴在他微凉的脸上。

嘉靖帝小心翼翼地抱着这沉甸甸、软乎乎的小身体,生怕他摔着,用手指极轻地刮了刮他的小鼻子,逗得朱翊钧笑得更欢,嘴里“皇爷爷”、“皇爷爷”地叫个不停,仿佛要将这称呼刻进心里。

显然,无论是裕王还是李王妃,平日在教导孩子认人时,没少下功夫,无数次在难得的见面机会中,强化着“皇爷爷”这个概念。

这其中自然不乏讨好与自保的考量,是一种精心编排的“表演”。

然而,孩子的天真懵懂,却将这份刻意冲淡了,那依赖与亲昵显得如此自然、如此真诚,足以穿透任何成年人世界的虚伪与算计。

嘉靖帝此刻完全沉浸在这份隔代亲的温馨之中,他抱着孙子在暖阁里慢慢踱步,指着墙上的画、桌上的盆景,用尽可能简单的话语逗弄着,享受着朱翊钧那毫无保留的欢笑与依赖。

这一刻,他仿佛真成了一个寻常的祖父,忘却了朝堂的纷争,忘却了奏疏的诛心,忘却了修道的虚妄,只有怀中这团温暖实在的小生命,才是真实的慰藉。

然而,当他偶尔抬眼,瞥见垂手恭立在一旁、依旧保持着谦卑惶恐姿态的裕王时,心底那刚刚升起的暖意,不由得掺入了一丝冰冷的叹息。

这其乐融融的画面之下,那根深蒂固的裂痕与隔阂,在此刻显得如此清晰,如此刺眼。

钧儿此刻的亲昵,是因他年幼懵懂,尚未被这宫闱重重、权力倾轧所浸染。

前面自己还在内心驳斥海瑞,说自己并非不近人伦。

裕王的恭顺畏惧…又何尝不是自己数十年来威压猜忌、甚至因“二龙不相见”之说而刻意疏远所造就?

自己这个父亲,于他而言,恐怕更多是君威难测的九五之尊,而非可亲可近的寻常父亲。

这看似温馨的天伦之乐,其底下,不也流淌着无奈与表演的暗流吗?

这煌煌天家,父父子子,君君臣臣,终究是…回不到寻常百姓家的模样了。

海瑞的声声诘问,再次于心底悄然浮现。

他收回目光,更紧地抱了抱怀中的孙儿,仿佛要从中汲取更多的温暖,来驱散那从心底深处不断渗出的、无法言说的寒意与孤独。

良久之后。

“好了,朕走了。”他淡淡说了一句,依依不舍的和孙子告别之后,转身便向外走去。

“儿臣恭送父皇!”裕王连忙起身相送。

直到嘉靖帝的车驾消失在街角尽头,才缓缓舒了一口气。

他望着父皇离去的方向,长长吁出一口气,脸上却并无多少欢喜,反而添了更多的忧虑与茫然。

回程的马车上,嘉靖帝闭目靠坐着,一言不发。

黄锦悄无声息地伺候在一旁,亦是默然。

车厢内一片沉寂,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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